《坏雨天》小雨声声

7、Chapter 6

　　不知道为什么，雨季分明已经结束，日落时分的天依然像一块被汗水浸湿的布，死死糊在城市上空。

　　微信界面停留在打招呼的内容，贺还明把发给沈砚的消息原样转给夏竹，已经过了七天，她既没回消息也没回过家。

　　沈砚同样没再出现过。

　　贺还明回去拿东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下班高峰期，他站在闹市中央，仰头看向三楼那扇紧紧闭着的窗户，像一棵被潮湿空气泡得发皱的蕨类植物。

　　手指又在屏幕上滑了两下，空白的对话框固执地维持现状。贺还明把聊天界面截屏扔进属于沈砚的对话框里，配文：说了。
　　随后干脆地清空了所有聊天记录。

　　离开闹市，一路直走再左转，灯牌挂在二楼的转角，刚好能让来往的人在抬头的瞬间看到。刻着英文字母的霓虹灯管与残阳炽烈的光辉融为一体，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MISSING。

　　一阵心虚的风吹过，弧形的字符轻轻颤抖，像早就冷掉的心脏突然复苏，到头来却只是过去残留的氧气多年后挣扎产生的幻觉。

　　深棕色的玻璃窗把光线过滤得只剩轮廓，像被水泡过的记忆，变得迟缓又模糊。

　　叮铃铃——

　　门上的铃声仿佛休止符，走进MISSING的瞬间，嘈杂的光明被尽数阻隔在外，昏黄蓝紫的光在桌面上打出斑驳的影子。

　　服务生正在做着营业前的最后准备，门还没开，吧台边已经坐了个人，仰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贺哥！”

　　陆文转身招呼他，“高级销售”的工牌还别在胸前，白衬衫熨得平整，干净体面，与小时候的吊儿郎当的混混模样大不相同。

　　贺还明坐到陆文身边，服务生递来他常喝的酒。两人说了会儿话，陆文递来一张请帖。

　　“贺哥，下个月我结婚，你来。”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杯沿上转了半圈，“我对象有个同事，挺好的，到时候也去……那姑娘也单身，你们要不要……见见？”

　　陆文没敢抬头看贺还明的表情。
　　当年贴吧里的八卦贴传得沸沸扬扬，他跟在贺还明身边，不是不知道其中内情。可一转眼都快过去七年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古代的贞洁烈妇守寡也该有个头。

　　陆文不止一次劝过贺还明重新开始。
　　眼下，他余光瞟过去，身边的男人只是沉默地喝着酒。

　　“当然，只是见个面……贺哥你别多想。”陆文语气放轻，“就当认识个人。”

　　片刻，贺还明点了点头。
　　“行。”他说，“你安排吧。”

　　七年，她身边早就有了别人，他又凭什么把自己困死在原地？

　　贺还明长得好看，身边从来不缺桃花，只是无论什么样的姑娘站在面前，他心里也还总顾忌着当年。

　　高考后确定关系的第一晚，少女捧起他的脸，轻轻吻过他的耳垂，语气极软，却带着不容推拒的认真。
　　“我这个人有洁癖，从小到大，别人碰过的东西绝会不再用第二次。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别人碰你，更不许你主动去招惹别人。你明白吗？”

　　温柔的晚风、发烫的薄红、碎星的明眸，以及少女蝶翅般轻颤的睫毛、毫不掩饰的独占欲。
　　记忆中的少年脸颊绯红，抿唇乖巧又郑重地点头。

　　贺还明端起酒杯抿了大口。

　　真是蠢得可以。

　　陆文说得没错，七年了，物是人非，一切都该重新洗牌。
　　从今以后，他不会再拒绝异性的靠近。

　　陆文没想到贺还明答应得这么爽快，讶异过后紧跟着就是笑，高兴地招呼服务生替两人续酒。

　　MISSING的灯牌亮了，华灯初上，酒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

　　门铃发出轻微的响动，穿过熙攘的人群、拥挤的舞池和喧闹的重金属乐，一个气质清隽的男人徐徐走来。米色衬衫，藏青色的直筒西裤，一双干净的白色帆布鞋，手上还拿着一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保温杯。

　　徐行走到贺还明和陆文身边，示意服务生取了个空杯子。
　　他打开保温杯，倒出里面浅粉色的液体，一股草莓奶香顿时盖过酒气，在三人之间逡巡。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陆文像看奇行种一样盯着徐行，嘴角狠狠抽了两下：“……兄弟，这里是酒吧，不是幼稚园。”

　　徐行淡定地插上吸管，喝了口草莓奶昔，点头：“我家桃桃亲手做的，很甜。”

　　“……我操。”

　　陆文实在受不了了，咬牙从包里甩出一张请帖：“谁稀罕？我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儿，就是要宣布，我，陆文，要结婚了！”

　　徐行低头看一眼请帖，又看了看杯中的草莓奶昔，轻轻“嗯”了一声：“我们好像也该考虑结婚的事了。对了，我带女宾一位，海鲜过敏。”

　　陆文毫不留情地白他一眼，一旁默默围观全程的贺还明嘴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淡笑。

　　灯晕从斜上方落下，贺还明的整张脸都笼罩在柔和的光雾中。

　　他穿一件浅灰色的Polo衫，胸前衣扣随意松开，布料贴着肌肤却不紧绷，肩背线条自然勾勒，袖子落在上臂，正好衬出手臂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短发利落，身形挺拔，眉眼深邃明亮，看起来既松弛又难以接近。

　　不时有年轻女生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脸红心条地徘徊在不远处，终于，一个高挑的女人走上前，说话时微微前倾，指间自然地碰到他的手腕，笑得暧昧又热情。

　　贺还明触电般迅速移开手，身体无意识地向后倾了半个角度，抬眼，眸色淡而沉，没有半分笑意，语气也冷下来：“我没兴趣。”

　　女人怔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漂亮的微笑，不退反进：“帅哥，我只是……”

　　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掐断她的话。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英文字母——missing。

　　贺还明眼神一顿，拿起手机匆匆走出酒吧，到了门口，冷风一吹，指尖才稍微松开。

　　铃声还在响，他盯着屏幕上的名字，迟迟没接。
　　头顶，巨大的霓虹灯牌闪烁着，MISSING的彩色光晕斑斑点点打在肩头，像一张密织的网。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夏竹按下挂断，对着面前一桌珍馐蹙眉。
　　旁边的下属察言观色:“夏总，是菜不合胃口吗？”说着殷勤地替她倒酒。

　　过去一周，在座诸位充分见识到了传闻中大老板的雷霆手段。
　　短短七天，从测试流程到推广方案，从投放渠道再到预算报表，夏竹力求亲力亲为，明盛上下像被一阵飓风扫过。凌晨一点，整栋办公楼只剩他们这一层还灯火通明。

　　直到最后一个人打卡下班，高管区的办公室还不断传来夏竹和许淼的讨论声。
　　第二天，夏竹照例比所有人都早到公司，简直让人怀疑她根本从没回去过。

　　魔鬼周的成效是显著的，第一天试投放，新产品的数据就创下历史新高。
　　夏竹也一点不含糊，当场宣布本月奖金按劳翻倍，周五晚上自掏腰包包下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办了一场丰盛的一阶段庆功宴。全公司不止高管，连实习生也受邀出席。

　　夏竹身先士卒，做事厚道又利落，脾气却不怎么好。至少不如许淼和善。因此周围人对她的敬服更多，生怕在她面前露怯，惹她不快。

　　倒酒的下属有些紧张。

　　夏竹接过他递来的酒，没打算喝，对面的许淼适时解释道：“没事，夏总对酒精过敏。”

　　下属暗自松了口气，又贴心地替她斟茶。
　　夏竹礼貌接过，趁着桌上推杯换盏无人在意，看向手边的酒杯，蘸了点酒，抹在手腕上。

　　嗡嗡嗡——

　　《园游会》的前奏第二次响起，贺还明坐在吧台，在陆文探究的目光中按了接听。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声音带着点鼻音，语气黏软：“有空来接我一下吗？”

　　晚上九点四十七。

　　贺还明盯着面前的酒，皱眉：“位置。”
　　手机跟着收到一条定位。
　　对面的人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说话了。

　　“你现在和谁在一起，沈砚？”贺还明动作一顿，像是专注等着那头的回答。

　　“公司聚会，沈砚出差。”夏竹不耐烦，“你废话真多，爱来不来，大不了我自己走回去。”

　　“你待在那儿别动。”
　　匆匆对陆文和徐行打了个招呼，贺还明走出酒吧，叫了个代驾。

　　“哥？”
　　陆文起身，被徐行强行按回座位。
　　他抱着草莓奶昔，瞄一眼门口，淡淡道：“继续说婚礼。”

　　-

　　一伙人走出酒店，许淼站在夏竹身侧，两人并肩目送同事离开。

　　“你怎么回去？”许淼看向她，“我叫了代驾，一起？”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的雷克萨斯停在两人面前。

　　夏竹忽然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比许淼动作更快的是车上的年轻男人。

　　贺还明猛地跳下副驾，快跑到她身侧，抢在许淼之前，稳稳扶住她的小臂，将她往自己这边带。

　　“许淼！”
　　他冷冷瞪着面前的男人，眼里几乎要蹦出火星，拳头已经握死，整个人带着怒气往前逼近一步。

　　许淼挤出一个微笑：“贺先生，好久不——”

　　话没说完，贺还明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往前一拽，力气大得像把怒火全都捏进了手指。

　　夏竹皱着眉，好不容易才掰开。

　　“你冷静点。”
　　她拦在他身前，虚虚按着他的手，半分力气也没用，轻而易举地拦下他的动作。

　　周身浓郁的酒气在鼻尖缠缠绕绕。

　　“他是我老板，你打他，是想让我失业吗？”

　　她的声音也像被酒泡过，咬字很慢，像一边找词一边组织语言，半真半醉。

　　“对不起许总，他不是故意的。”

　　夏竹转身向许淼道歉，贺还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底情绪浓得化不开，像深不见底的夜。

　　“没事。”许淼笑着理了理衣领。

　　“那我们先走了。”

　　夏竹用力瞪贺还明一眼，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半推进了汽车后座，自己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她画着淡妆，眼底覆了一层淡淡的青色，脸颊上有一点红晕，整个人身上的酒气浓郁得像刚从酒缸里打捞出来。

　　代驾提醒系安全带，她充耳不闻，睡得安然。

　　贺还明迟疑一秒，还是俯身上前。

　　手指勾起安全带，动作轻得像生怕惊动。他伸手越过她身前，将卡扣好，咔哒一声，鼻息扫过她耳侧，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

　　水光潋滟的清瞳，眼神还有些飘忽，像笼了一层氤氲的雾气，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眼底。

　　平稳行驶的汽车后座，空间狭窄，气氛安静，搅动着酒香的醇厚。两人四目相对，呼出的气纠缠在一起，彼此都感受得到灼热的温度。

　　贺还明迅速退开，坐直身体，指节无意识地在皮质座椅上摩挲几下，按开了车窗。

　　冷冽的空气灌进鼻腔，冲淡了那点灼人的旖旎。

　　他想到刚才，皱眉道：“你这几天一直在加班？”

　　“嗯。”
　　夏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往座位里缩了缩，侧到一边。

　　贺还明看着窗外，探手往车门边一摸，摸出一瓶矿泉水扔给她：“刚才是应酬？”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夏竹看也不看那瓶水，将头转向窗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街灯。

　　“跟我没关系你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贺还明冷着脸，眼中跳跃着城市繁华的灯火，手摸过去，拿起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她。
　　“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还喝那么多。”

　　夏竹接过水瓶，抿了一口，没说话，转头继续专注地看着窗外。
　　光在她身侧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耳后有几缕碎发垂下来，落到肩膀上，莫名显得温柔。

　　贺还明紧紧蹙着眉：“你一个实习生，每天这么加班，连家都不回，许淼就是这么压榨员工的？”

　　“不是许淼。是我们大老板。”夏竹道：“她很厉害，我很欣赏她。”
　　“所以，我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她的目光在贺还明脸上一顿，“你以后不许再找许淼的麻烦。”

　　“你说了算？”
　　单元楼底下，夏竹先下车，贺还明把车门重重一甩：“许淼敢坑我，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放过他。”

　　“那你去找他闹。”

　　楼梯间，夏竹走在前面，语气轻飘淡定：“然后他肯定第一个开除我，我失业，没车没钱没房，也拉不下脸去找父母朋友。到时候就只能靠你这个罪魁祸首养着。”

　　贺还明指尖微动。

　　“哦，忘了说。”
　　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下闪出碎光，她突然转身，站定在他面前，是一个俯视的动作。
　　“我男朋友也在许淼手下，到时候我俩一起被开了，就一起赖着你。你去闹吧，我每天加班到凌晨，累得要死，巴不得马上辞职躺平。”

　　贺还明的脸黑得像锅底，她却已经转身上楼，扭开了房门。

　　冰箱上贴着A4纸，宽大的纸面上写着大大的一句：不许说脏话！

　　贺还明盯着那飞扬的字迹看了一秒，皱眉打开冷藏层。

　　一整个下午粒米未进，晚饭的时间早过了，现在应该叫宵夜。

　　奇怪的是，直到踏进这间屋子他才终于感受到一种堪称强烈的饥饿感，只想随便做点快手的东西填肚子。

　　冰箱里都是上周买的菜，贺还明挑出几样看起来还能吃的，抱进怀里，准备去厨房做饭。

　　他转身，正好看见夏竹抱着睡衣往浴室里走。

　　“酒后不能洗澡。”

　　“哦。”夏竹站在浴室门口盯着他，微笑:“谁告诉你我喝酒了？”
　　她举起手腕晃晃，眼色清明，咬字清晰：“只是不小心沾到一点而已。”

　　贺还明抱着一堆菜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她春风和煦的笑容，脸色变了又变，差点气笑了。

　　“你他——你又骗我？”

　　他大步走向她：“骗我好玩儿吗？夏竹，你逗狗呢？！”

　　浴室门砰的一声甩在脸上，一团浅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掠过磨砂玻璃，随之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贺还明想拍门的手一滞，狠狠咬下舌尖，转身一头扎进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