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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将军百战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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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长福在走马灯里见到许多和家人的美好回忆。
先是母亲用温暖的怀抱将他拥在怀里,带着乡音的村言乡调哄着因噩梦惊厥的幼童,然后画面一转,他站在学堂前,见二弟放学后飞扑到自己怀里,二弟抬起头时脸成了四妹失声痛哭的模样。
严长福将四妹妹埋在自己胸前,对着夜色发誓以后一定要顶天立地,不再让家人受委屈。
最后他见到了耿红,这个总是温温柔柔的女人现如今正和别人吵得脸红脖子粗。严长福发笑,这个样子的小红也好好看。
欸,不对。
他猛然回过神,顿时察觉到了身上各处传来的剧痛。耿红听见响动回头,连忙过来让他别动。此战伤患多,她劳碌几日,眼底乌青,便于行动的衣裤沾染不少脏污。
严长福想,浪费药材去救个必死之人,怪不得小红要和别人吵架呢。
耿红眼眶微红:“你好好躺着别睡觉,想点什么东西都行,千万别睡。”
小红都发话了,那他可就大胆想了。先想想怎么以后怎样才能娶到小红,哦不对不对,再大胆一点,娶到小红以后,他们要买间气派的大宅院,专门开辟出一块田地给小红种草药。
有的药材是动物?没事,是走兽就买一座山,是飞禽就买一片天,总归不能让大夫没药材用。
这个幻想有点太美好了,或许是回光返照让他有了些气力,严长福忍不住笑出声,振动的胸腔牵连起一片疼,铁锈味从喉咙下面翻涌上来直冲脑门。
他居然没死在战场上,肯定是耿碧把他带回来的,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好兄弟,够义气!也不知道耿碧怎么样了,其杀了那么多敌军,肯定能受封赏吧!
说曹操曹操到。
耿碧身上的伤口已经由耿红处理过。其实她受的伤不比严长福轻多少,但得益于实在强悍的身体素质,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她手里拿着个薄薄的信封,一瘸一拐拖着脚步到严长福身边席地坐下。
看来其状况不错,还有闲心嬉皮笑脸。
“醒了啊?醒了就别睡了,你看看这是啥。”耿碧扬了扬手中书信,“你二弟送来的家书!你说这家书送来的多及时,正好我们打了胜仗后就到了。”
严长福眨了眨眼,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耿碧将信在严长福面前展示了一下,又将内容面向自己,颇为体贴道:“你不认识字,我给你读昂。”
敬爱的兄长,展信佳。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家中一切安好,不知你在军中近况如何?年关将至,家中很热闹,爹娘三妹四妹五弟俱在,唯独少了大哥。盼望平安归来,早日与家人团圆。
纸短情长。
耿碧念得很大声,一字一顿,不足百字的书信念出了无比庄重的感觉。严长福近乎贪婪地听着,像是要把那一字一句都印刻在脑海里。
“你家人都在等着你回去嘞,不像我和我姐,世上只留下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你小子能有这样的家人,我可真羡慕你!”
耿碧边说着,边将信纸对折想重新放回信封,被严长福突然抬起手拿过去,她下意识想拿回来,伸出的手硬生生顿住。
他细细摩挲着信纸,将纸上看不懂的笔画看了又看,脸上笑容就没落下去过。
“二弟用这样细致的纸给我写信,看来家中光景越来越好,我寄回去的钱他们应该都收到了。真好,真好。”
严长福目光柔和:“耿碧,谢谢你。”
她浑身一颤,咬着牙不说话。
倘若时间用日晷来算,或许对每个人都公平。不过若是用一呼一吸的瞬间来算,对严长福和耿碧而言都显得短暂。
严长福将信纸贴在胸口心脏的位置,正对着母亲缝给他的护心镜,再无力撑开眼皮,意识模模糊糊间看见家人站在一团温暖的光辉里,站在村头的田埂上等他回去。
耿碧一开始还忍着,豆大的泪珠直直掉在衣衫上。直到耿红看不过去将她抱进自己怀里,她才终于失声痛哭,双手无力地扯住耿红的衣摆。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耿碧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是为了救我!他是替我去死的啊!”
太过悲痛,她身上的绷带渗出触目惊心的鲜血。耿红心里也不好受,看着那人面容依旧生动,似乎只是沉沉睡了过去。都已经是活过来的人了,能说能笑,怎么还是抢不过阎王爷呢。
此战虽胜,死伤惨重。帐子里到处是受伤的兵卒,快没地方落足。耿红陀螺似的转却也忙不过来,浑身上下被血腥味泡了个彻彻底底。
医者仁心,她听着那些人疼得哭爹喊娘,内心悲怆又无奈。只稍稍一闭眼养神,似乎也能看见战场上的尸山血海。
耿碧苦于无力救下严长福,她则苦于无力救下每个人,就像是……那年她没能治好感染风寒妹妹。
只一场风寒!要是她将屋子里的火烧得再旺些,窗子关得再严实些,妹妹是否还能活在世上,用与她极为相似的一双眼睛再看一看这个世界。
妹妹死后,耿红不敢再对镜帖花黄。
耿红现在见耿红哭得不能自已,狠心捏住她的肩膀,沉下语气:
“你哭也哭过了,怨也怨过了,若是不想再见这么多人死伤,现在跟着我来。”
军医人少而伤患众多,耿红不得不拉着轻伤的伤兵一起打下手。见耿碧依旧抽噎,却也干脆利落站起身,通红的眼睛里染上坚定,耿红松了口气,带着她便又忙碌起来。
耿碧略微处理了渗血的伤,跟着耿红前前后后,在其中见到不少熟人,她还见到了王康。
王康大腿上中了一箭,拔箭头时疼得哭爹喊娘。耿碧接过从他腿上生拔下来的鲜血淋漓的箭,在一旁瞧得真切,那腿上足有个拳头大的洞。
平日的对头沦落到这种境地,耿碧并不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反而有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感。
包扎这种易上手的活交给了耿碧。手上的纱布刚一碰上王康的腿,就被鲜血浸得透彻,她不得不多拿了好几卷纱布,上完止血药后用力缠紧。
王康方才拔完箭头时还浑身脱力瘫倒,出气多进气少,耿碧疑心他也要死了。
结果这人一见是耿碧替自己包扎,不知道从哪里来得力气,骂她是公报私仇小人行径,没骂几句又疼得只能哼哼唧唧。
耿碧心里一股无名火,低声嘀咕:“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知道轻重缓急,并不多和王康纠缠,跟着耿红去照顾下一个伤者。
王康喘着粗气,只觉得腿上疼得快麻木。其实不只是腿,每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浑身都有伤。
只是他害怕,害怕自己的腿就要养不好,从此要当一个瘸腿跛子。
在王康老家镇上就有个人天生跛脚,一腿长一腿短,在镇上走路时常引来别人侧目,数落着跛子的不幸。镇上顽童多,渐渐便传出一句顺口溜,来嘲讽那个跛子走路像鸭子。
“走路摇摆摆,说话嘎嘎嘎!”
顽童们齐声念完便哄笑着跑开,幼时的王康也在其中。他边跑边回头,见那跛子气得满脸涨红,跑了几步又狠狠摔在地上,他笑得更加欢畅。
结果没看前路,狠狠撞在别人身上。王康吃痛地揉揉额头,抬头却发现自己那当屠夫的爹正凶神恶煞瞪着自己。
屠夫爹像拎小鸡仔一样提着王康回去,见跛子还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赶忙扶起人后好声好气道歉,还要王康跪地给跛子磕头。
他不愿意,脾气火暴的屠夫爹便一脚踹上他的膝盖,压着王康的头磕在地上。那副凶狠样子,连跛子见了都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此事之后,王康算是在那群顽童面前丢光了脸,那些人不再带着他玩。王康时常怨恨爹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下叫自己难堪,屠夫爹只是一声不啃将屠刀磨得锋利,王康就不敢再说,生怕屠夫爹像宰猪一样把自己也宰了。
而今十余年过去,当王康真像头濒死的猪仔躺在昏暗无日的营帐里,身边众人的叫声比杀猪声还要刺耳。
他只能颤抖着手摸上被耿碧包成猪肘子的腿,恍惚间居然领悟了屠夫爹未曾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