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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灵魂水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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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银灰,断裂的偏属性水晶残骸高高耸立。松软的泥土变成干裂焦炭,植被粗糙地剐蹭他的手心。这里应该在下雨,不然为何总有湿润的水滴落在他的眼角。
黑魔又一次睁开双眼,垂下的翠绿色鬓发正摩挲他浅浅愈合的伤口。
原来是白魔在哭泣。
白魔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这样放声大哭过,什么老师的教诲和忍耐的决心,早就通通丢到脑后。他的泣音已经变成嘶吼,能听到嗓间血雾弥漫的声音。
人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痛苦?人生在世本就全是苦楚。
黑魔用尽全力才抬起自己的胳膊,它好像碎成很多片,每一片都想从身上离去,他试图用支离破碎的自己为白魔拭去眼泪,却发现白魔额发下那只变成龙瞳的眼睛,于是手颓然落下。
黑魔想起英格莉德出发前对他说的话,冰雪聪明的学者小姐,并未以身入局,也将事态看得清晰。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在多年前抢夺的黑魔法师灵魂水晶原本也并不属于那名同学,他们是两个小偷,一个死在很多年前,另一个死里逃生。
现在到了他偿还罪孽的时刻。
“我们输了……”白魔哭着说,“但是没关系……你活着就好……”
他们所处之地已经完全变作废墟,光看地面上的痕迹就知道先前经历过何等恐怖的对战。黑魔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战痕,他甚至不知道白魔是如何在其间活下来的。双方的魔力强度高到一个骇人的地步,比起两名法师的对决,更像是两支军队发动战争。
艾姆洛德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被黑色的死棘穿透胸背,像被挂于此处用于投降的白色旗帜。
而在他对面,周身泛光的“角尊”坐在破碎的岩石上,白色的伪装浆液般从她脸上剥离,露出深藏底下的、银发敖龙族女性的面容。
即便身后的树木在她脸上投下深色阴影,黑魔依然发觉她神色恍然,断然没有胜利的喜悦,更没有黑发女人先前的愤恨和激动,眼见着黑魔醒来,也没有继续追杀他。
她和那名黑发女人就像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黑魔清楚地知道她们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黑魔竟觉得她是那么疲惫。
但木已成舟,这场战斗输得彻底,乌鸫以一敌四,即便黑魔是被菲尔打昏的……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灵魂水晶,如果她的要求仅仅是这个,那就还有商谈的余地,他现在只想尽快带白魔离开这个是非之处。
“你好,乌鸫。”黑魔在白魔的搀扶下踉跄地从地上站起,尽量挺直腰背,昂首对她问好,“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尽量满足你。但事成之后,我要带他回家。”
“他还活着。”乌鸫脸上毫无笑容,“帮我把他杀了。”
黑魔望向不远处的艾姆洛德,他的头歪到一侧,五官被血糊的金色鬓发全然盖住,但在听到这句话后,他的脑袋确实轻微地往上抬了抬。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我已经认输了,我们已经认输了……”白魔的嗓音已经嘶哑,“就不能让他……”
“把他杀了。”乌鸫说,“不然到时候后悔的是你们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黑魔问。
乌鸫摇晃着从坐着的碎石上站起,抬起一只手,另一枚巨大的死棘从地面中生成,捅穿了艾姆洛德的头颅,血肉和浆液猛地在半空中炸开,白魔尖叫一声,毫不顾忌地朝自己的老师跑了过去。
在他向前奔跑的同时,原本散落的血液和组织居然像有生命一般晃晃悠悠地往它们原本所在的方向飞去,白魔呆呆地望着它们在自己面前重新拼合成一个完整的头颅,先是脑浆和神经、再是血肉和皮肤,最后是垂落的金发。
艾姆洛德视胸腔处的穿刺如无物,微微抬起头,笑着问他:“觉得很可怕? ”
白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目瞪口呆地望了一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老师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我不觉得可怕。”白魔说,“我不希望你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亲爱的。”艾姆洛德的胳膊在抬起的过程中恢复成完好无损的模样,他摸了摸白魔的脸,“如果你住在我所在的那个世界,也会觉得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所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当作是有趣的任务就好了。输了可以再来,死了也能复活,抱着这样的心态,你做什么都不会后悔的。”
师徒情深,让黑魔无端生出一些嫉妒之情。不知道是嫉妒白魔还有老师,还是嫉妒艾姆洛德可以摸白魔的脸,毕竟他自己的胳膊是真真切切地碎了。
“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你?”黑魔喃喃道,“就凭我们怎么可能杀掉你?乌鸫是不是疯了?”
“她确实杀不了我,因为不知为何,好像有股未知力量在保护我。”艾姆洛德神秘地朝黑魔勾勾手,“过来。”
黑魔听话地走上前,乌鸫正冷漠地望着他们,从高处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见到了什么敌人?”艾姆洛德温和地询问他,“从伤势来看,你是被召唤师打成这样的,连我都有点迷茫了。”
脑中浮现菲尔精准至极的背刺,一个死亡轮回就差点把自己送去星海,但黑魔脑中唯余苦涩,他想起那小小的迦楼罗之灵在金发女人指尖盘旋,它像一个做错事又羞涩的孩子。
“见到了老师小时候。”
“是吗,小时候的希利斯啊?他是不是一个很讨厌的小孩?”
“超级讨厌。”黑魔原本苦着脸,一听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踢了他一脚,你不会怪我吧?”
“我光是想象了一下,就感觉自己会气得把他掐死。”艾姆洛德说,“但是我还没见过他小时候呢,真想亲眼见见。来,把手给我。”
黑魔努力伸出胳膊,艾姆洛德握住他的手心,白魔法缓缓流入黑魔体内,被一个钉死在荆棘上的人治疗是多么诡异的盛景,但艾姆洛德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和黑魔喝喝茶一般轻松愉悦。
内脏的烧灼、骨裂的钝痛和体表的撕裂感很快便统统消失了,黑魔深呼吸一口,肺部再也没有焦味反上喉间,他甚至能透过废墟的尘埃闻到火墙之底河流途径的清澈味道。
艾姆洛德说:“好了,你现在可以杀掉我了。”
从最初同艾姆洛德在通讯内交流,到自己在会议室被逼问,其实黑魔都不觉得他的师娘有什么恐怖之处,不知道为何菲尔光是提到他就如临大敌。比起商人那弯弯绕的性子,艾姆洛德纯粹得可怕,他只希望所有事情都朝着他所想而发展。
正因如此,艾姆洛德最讨厌节外生枝。而同这点相关的事,黑魔现在才意识到。
那就是艾姆洛德很擅长让人去做残酷的事。
黑魔不知该如何动手,艾姆洛德教导他:“只要从地上拔起一根尖利的水晶,刺进我的心脏或者脖子里就可以。”
黑魔望向他的胸背,心脏所在处已经被死棘穿透,艾姆洛德“啊”了一声:“看来只有脖子可选。”
何等荒谬。
黑魔机械地照着他说的,从地面上折断一根透明的蓝色水晶,危险的尖端缓缓靠近,他却问:“为什么?”
“杀掉我,乌鸫至少能满足你一个愿望,这不好吗?”艾姆洛德轻声道,“没关系,亲爱的,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应该也做过不少次了。”
“我不是想问这个。”黑魔说,“你究竟为什么输了?”
艾姆洛德翠绿的双瞳眨了眨,它们依然生机勃勃,仿佛他的身体原本就长在这根粗壮的死棘上一般,听到黑魔的话,他笑容不减:“你已经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成熟的黑魔法师了。”
“我们没有输,对吗?”
艾姆洛德没有回答,而白魔上前一步,牢牢握住黑魔的手,强硬地将那根水晶往前伸了伸,将它抵在艾姆洛德的动脉前。
“他必须要死。”白魔一字一句地说,“只有他死掉,我们才能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去。”
白魔咬着自己的嘴唇,却是一眼也不敢看向黑魔,他的心虚和慌乱都体现在肢体动作中,例如他的双手正在遏制不住地颤抖。
“逼迫不想杀人的孩子拿起武器,难道现在还是第五星历吗?”艾姆洛德稳住白魔的手,努力扭过头去面朝乌鸫所在的方向,“既然你非要这样演出,那我能申请对无限城人的临终关怀吗?”
女人此时已经重新坐了回去,无数黑色的飞鸟降落在她身后的树上,铺就黑色的纱帐,她以手掩面,没有回应,但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见见小时候的希利斯。”艾姆洛德说。
几只黑鸟应声朝他们飞来,在落地时旋转着堆出一个小小的黑影,小希利斯依旧披着他那件短短的斗篷,带着茫然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很少见到泛光的天空,下意识地遮住自己的面庞,却发现这里并没有太阳。
或许因为他的“主人”并没有对他下达任何指令,小希利斯很久都没有说话,仿佛进入待机模式的问答系统那样尴尬地站着。在这段幼年记忆里,希利斯不认识面前的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艾姆洛德。
“和我想象的简直一模一样,一副被宠坏的样子。”艾姆洛德立刻变得兴致盎然,“比起面对一个满嘴谎言的假希利斯,这真是好太多了。来,到我这儿来。”
他竟是听话地迈开步子:“你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
“我不知道。”小希利斯说,“我们的家宴上偶尔会出现像你这样的白魔法师,父亲会把心脏让给我吃。”
“心脏给你了,那你的姐姐吃什么呢?”
“她不喜欢吃人,她已经够强了,不需要靠吃人来补充魔力。”
“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艾姆洛德笑道,“比你能想象到的最好还要好得多。”
小希利斯不懂这话的意思,他面对艾姆洛德有种天然的谨慎,不敢对他恶言相向:“她把我丢到蟒蛇堆里去。”
“可是你本来就是一条小蛇,为什么要害怕蟒蛇呢?”艾姆洛德伸出手,轻揉小希利斯的头顶,“所有毒素都对你不起作用,被蛇毒浸染只会让你的魔力更强,你要像吃人一样把它们的力量全部吃掉才行,知道吗?”
小希利斯点了点头,乖巧可爱,同面对黑魔和菲尔时截然不同。
黑魔能瞥见乌鸫缓缓抬起头,释然的笑容出现在了她的脸上,仿佛难题终于被解决般,她的身躯好似没有先前那样沉重了。
“虽然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但在未来你就会知道。”艾姆洛德继续说,“在无数未来的可能性中,我们总会相见的,因为我一直都在寻找你。”
“我叫希利斯。”小希利斯抬起头,奶声奶气道,“希利斯·卡洛菲兹,你叫什么名字?”
“艾姆洛德。”他说,仿佛已经重复过这段对话千百次,“我是艾姆洛德·伯伦。”
“我明天还可以见到你吗?”
艾姆洛德摸了摸小希利斯圆嘟嘟的脸颊:“那当然了。希利斯,你想见的时候,就能见到我。”
话音落下后,艾姆洛德身上的死棘突然变作无数碎片,他终于从这刑场上被解放了。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事态正如猛然掀起的狂风一般朝着他所预想的方向奔去。
这平地而起的汹涌之风,将周围的一切石块和残骸掀起,唯独绕过黑魔和白魔二人。温柔又残酷的风暴降临此处,耀眼的血色花朵由艾姆洛德身体上的空洞中炸开。
“因为我总会找到你。”艾姆洛德说。
封闭自己的感官,深呼吸,用魔力去看。
黑魔紧紧握住白魔的手,感受他的脉搏。白魔的心跳更快,而自己的心跳却渐渐缓和下去。白魔体内以太紊乱,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打架,但姑且处于一个和平的状态。而在由以太构筑的空间中,他能看到艾姆洛德那几乎风中残烛的以太浓度,但他体内的灵魂活性却高到足够将人灼伤的地步,仿佛在这具身躯之中,远远不止拥有一个灵魂。
他继续去看,能看到乌鸫依然立在山头,那是一个正常而孤独的灵魂。
代表死亡的血色花朵落入地面,溅起无数红斑,白魔法师的身体变得僵硬,人类的血肉变作纯白的石块,再如奶油一般融化,被无形的火焰炙烤成焦黑的浆液层层起伏,它们将小希利斯一同吞没,就像某种异兽在进食。
艾姆洛德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让黑魔和白魔将自己杀死,他早就为此刻盛大的死亡演出做好准备。用两名慌张的孩子作障眼法,换取自己收回希利斯记忆的机会。
波涛汹涌间,一道裂缝泛着光撕开,有什么东西正从中攀爬而出。
首先跃出的是一颗巨大的黑色蛇头,双目赤红,鳞片泛着七彩的光,黑蛇从艾姆洛德早已不成形的身体中蜿蜒而出,腹鳞剐蹭,推开四周的碎石,在地面留下深痕。最后它优雅地抖落颈侧带着薄膜的双翼,昂起头立在黑魔和白魔身后。
乌鸫此刻的神色已经可以称做狂喜,但这个表情并不适合她这张脸,她就在黑魔和白魔的注视下,将敖龙的皮囊也褪去了,她变回黑发妇人的模样,朝妖异张开双臂。
“希利斯!”她朝他呼喊道,“你终于以我最想见到的模样出现了!”
黑蛇颈侧的鳞片像龙鳞一般竖起,能看出它此刻心情并不佳,好似在思考着什么,而后,它的身形急速缩小,蛇体化作黑影渗入地面,像划分地盘一般在二人脚底画出巨大的黑圈。
一双人类的手搭在了他们的肩膀上,希利斯·卡洛菲兹如那日在菲斯卡冒险者营地一般,将两个孩子圈在了自己怀里。
“你说喜欢,那我还是别那样出现了。”希利斯笑着说,“被你喜欢我觉得有点恶心,小姨。”
喜悦重新填满黑魔的心间。
上一次这么开心,还是在砾土堆里被酒客们祝福。
纳菲丝端着披萨走到他们面前,她抱着白魔的脖子,贴着他的脸嘿嘿地笑。
酒客们的礼物挨个抛来,落入自己和白魔的手里。
他好像看到母亲坐在其中一张桌子边,朝他举起手中的酒杯。
他多希望她真的能看到。
“所以你就一直躲在他肚子里?”乌鸫满目无法遏制的喜悦,“怪不得我杀不了他,也没得到你的灵魂,我早该想到的……”
“想到什么?”黑魔赶忙抬头问,重新见到老师的感觉比他想象中要安心太多,白魔也紧紧地抱着希利斯的胳膊不肯撒手,“难道是什么有血缘关系就禁止互相厮杀的……”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玛哈,大家都是恨不得手足死翘翘,好让自己当家主。”希利斯顺手搓搓黑魔的头顶,“我回老家的时候,一不小心从家姐身上毛了个东西,没想到居然能用上。”
他举起一只手,挑衅地朝乌鸫展示手上的琳琅饰品,然后他把其他的手指缩回去,独留一根戴着戒指的中指。
很明显,这是无论哪个星历的人都能瞬间看懂的通用文明手势。
戒指前倏地亮起一圈紫色魔纹,用张牙舞爪的花体签着:“卡洛菲斯提莉”。
“不好意思,展示一下女巫会同级证明。”希利斯毫无歉意地笑,黑魔甚至从他的话语中听到泼天的得意,“唉呀,小姨,我早说了,人还是要软饭硬吃,有个强大的姐姐比什么都重要。”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如果黑魔是乌鸫,怕也是要勃然大怒了。怪不得她更喜欢小时候的希利斯,那个明显好骗得多。乌鸫面对希利斯正如黑魔和菲尔面对小希利斯,他们脑中唯有相同想法:“这个人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乌鸫果不其然勃然大怒:“希利斯!!!”
希利斯喊:“神经病啊!一天到晚叫人名字!薇丝佩莉丝!!”
这才是适合女巫会高层的名字。黑魔恍然大悟,乌鸫是暮晖族的起名风格,那乌鸫到底是谁?
薇丝佩莉丝又为什么会哭?
想起在灵魂休息站里的遭遇,以及那个奇怪的梦,不知为何,他觉得薇丝佩莉丝的悲伤像深海,比所谓的恨要多得多,只是希利斯恃宠而骄,暂时将她的思绪打断了而已。
恐怖的魔力从薇丝佩莉丝指尖迸发,这个身体比起敖龙来说更适合她,她高高站在山头,如交响乐指挥般优雅地抬起手,就炸毁了他们身后的偏属性水晶。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无声无杖魔法,艾姆洛德居然能和她打那么久,黑魔真是感谢自己昨天晚上没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希利斯拔出咒杖——在这种情况下,拔出武器本身就是一种示弱,薇丝佩莉丝一个响指,他们所站之处猛地塌陷下去,白魔撑起的防护罩被震个稀碎,好在一条粗壮的蛇尾由地面下的暗影中凭空拔起,牢牢地将暗黑的气旋挡住了。
希利斯说:“唉我草,有点痛。”
蛇尾到底对应人体哪个部位呢?黑魔审视自己的老师,看看他的男模长腿,看看他的男模细腰,看看他的男模屁……他不愿多想,只得闭上眼睛:“老师,我的灵魂水晶没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你说什么呢,你光是活着就已经帮上很多忙了。”熟悉的安抚从希利斯口中传达,真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从一个熊孩子变成现在这样脾气很好的大人,“小孩,薇丝佩莉丝需要一个白魔法师的身体和一个黑魔法师的灵魂,你觉得她会在我们当中选择谁?”
“你这是怎么知道的?”白魔忙问,“难道你死了之后还一直在调查这件事吗?”
“玛哈高层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喜欢沾沾自喜地告知自己的计划内容。”希利斯叹了口气,“我在监狱里打着哈欠听了大半天,我说你要不还是把我杀了吧我觉得好烦——”
“希利斯!!!”黑鸟裹着暴怒的语句朝他们射来,“闭上——你的——嘴!!”
“总之我们先跑。”希利斯拍拍他俩的肩膀,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从我上辈子多次和小姨作对的经验来看,打不过还是跑吧。”
“怎么可能跑得掉啊!”白魔大喊,“这里早就变成她的领域了!!”
“她又不是蛮神,哪来的领域啊?”希利斯指挥他们迈开脚步,“跑就完事了,如果撞上透明墙,我们就把墙打碎,莱姆克恩的后援部队一定在外面!”
“说来,菲尔逃走了,呃,虽然可能不是逃?”黑魔边跑边喊,“如果他逃走了,说明他有能离开这里的办法——”
一声尖啸从云端传来,光束穿透乌云,投射在他们眼前。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只背上搭载着简易鞍具的巨大祖鸟一头闯进昏暗的火墙区域,它的尾部绑着一条万分简易的横幅,写着“莱姆克恩医疗”,“部”这个字没有写完,应该是布不够长了。
很难想象这么有钱的商会能整出这么粗制滥造的设备,只见英格莉德从鞍具上探出头,疾风掀起她的刘海,她的脸上满是无法遏制的喜悦。
“比起在海里航行——我还是更喜欢在天上飞啊!!”这萨纳兰的女儿朝着地面上正在疯狂逃命的三个人喊道,“随意地用黑魔法吧!小孩!我来帮你彻底激活身上的魔纹!!”
她英姿飒爽地伸出手,指向薇丝佩莉丝所在的方向:“冲啊!!闪击玛哈!!”
怎么会有人给祖鸟起这种名字?只见它“嗷”地一声横起双翼,仰起脖子发出剧烈的音爆,掀起无数声浪。而英格莉德的小仙女趁机从半空中飞来,扯出一根细线,将以太契约连在了黑魔身上。
英格莉德替黑魔绘制的魔纹猛地泛出青绿色的光芒,坚实的保护罩仿佛流动在他的血液之中,黑魔立刻回头读了一个核爆,迎面而来的黑鸟被瞬间炸成碎末。
他的身体毫无异样发生,并且充满力量。黑魔法师之证被用来遏制黑魔法对□□的侵蚀,但在1500年间,魔法一直在不停发展……现如今如果没有灵魂水晶的话,就让现代军事学者为你叠上厚厚的第七星历魔法盾吧!
“薇丝佩莉丝,我认识你!!”英格莉德继续输出,她的声音在祖鸟生成的气旋中被放大,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达到已经面容扭曲的女人耳旁,“因为我手中学者水晶的第一任主人,就因你而死!!”
“那可不止!!”薇丝佩莉丝大笑起来,“几乎所有尼姆人都因我而死,那又怎样??”
“意思是你今天就要死了!!”英格莉德单手叉腰,拿手指着她,“君子报仇——1500年不晚!!和你的南洋壶过去吧!!臭女人!!”
又一架飞空艇破空而来,艇身上喷绘着“莱姆克恩医疗部”,原来这才是正规部队,英格莉德怕是公报私仇,自己提前来的。医师们一个接一个如光点般从艇中跃下,降落在火墙周边,为他们撑起淡蓝色的防护罩。亚灵神巴哈姆特打着旋儿从天上飞过,菲尔回归战场,正站在一截偏属性水晶尖端望向薇丝佩莉丝。
“我姐姐想骂你,你就让她骂吧。”菲尔说,“她难得那么开心,你就让让她吧,老东西。”
黑魔和希利斯都同时倒抽一口凉气,不知道他怎么敢说出攻击性这么强的话,果然拿着第三星历出产灵魂水晶的人就是狂得没边。
瞬间局势反转,希利斯也已停下脚步,但他将白魔往自己身后扯去。
“我知道你想要他的身体,但很遗憾,他现在还没有学会白魔法,根本就不符合条件。”希利斯冷静地抬起头道,“至于黑魔法师的灵魂,当然是我的比较好吧?毕竟我本身就是半妖异,可惜你现在拿我没办法。”
“你想说什么?”薇丝佩莉丝将双手背至身后,方才的失态已被轻松抹去,“难道你想说,‘放弃吧,小姨,你已经输了’?”
“我当然希望你放弃了,小姨。”希利斯竟是赤诚无比,“在你拿回水晶之后,不也意识到了吗?”
“但我偏生不想放弃。”薇丝佩莉丝微笑着说,“其实艾姆洛德的身体也很好,不过他根本就没把真正的身体带来,我差点就被他骗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这事怪我。”希利斯说,“毕竟他被我害死太多次,已经不再相信我了……但谁说你可以未经许可拿走他的身体,我不允许!”
“就是啊,好像白魔法师没有人权一样!”又一个纤细的嗓音传来,幻术师行会导师——希迪亚正叉着腰、翘着猫尾巴站在菲尔身边,从气喘吁吁的程度来看,她应该才刚爬上去,“薇丝……什么玩意?你的家教也太差了吧!”
“居然还有一个白魔法师啊。”薇丝佩莉丝朝她露出冰冷的笑容,“其实你也不错,但比起他,就算是角尊来了也不够看。”
“哎呀,你这没教养的东西!!一把年纪一点礼貌都不懂!”希迪亚在菲尔的胳膊后面努力跳起,大喊大叫,“小提,无论她说什么,你就当她在放屁!!”
白魔大吃一惊,迷茫地拿手指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希迪亚先前对自己严格至极,还试图夺走他的白魔法师水晶,现在却在为自己加油鼓气,看来行会导师本就不是什么坏人,只是爱憎分明而已。
“可是他还需要感谢我才对呢?”薇丝佩莉丝转过身面向白魔,“虽然艾姆洛德和你说,要你自己去发现真相,努力学会白魔法,但如果我说,没有我你就做不到,你会怎么想呢?”
白魔的身体僵硬了起来,黑魔焦急地握住他的手,小声道:“不要相信她,小提……”
薇丝佩莉丝朝白魔伸出一只手,仿佛邀请他参加一场贵族舞会,她还为此稍稍欠身,行了一个玛哈贵族礼:“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吗?”
纯白的幻影重新叠在薇丝佩莉丝身上,“母亲”朝白魔摊开手心:“想知道我究竟是谁吗?”
白魔随身携带的白魔法师水晶在邀请下主动响应,发着光浮到了半空中,白魔连忙伸出手去,黑魔和希利斯同时将他按住,但白魔已经率先一步握住了母亲的灵魂水晶。
“艾姆洛德老师还和我说过,我想做什么就去做,大胆往前走就可以!”白魔大声而坚定地说,“输了可以重来,死了可以复活……只要这么想,就永远不会后悔。既然薇丝佩莉丝是冲着我来的,我倒要看看,她到底为我准备了什么!!”
“你连行会导师的话都不听啊!!”黑魔急得和他一起握住那枚纯白的灵魂水晶,“但是你非要做的话我也会陪……”
希迪亚在远处大叫:“你懂什么!这是灵魂水晶里的记忆,又不是老女人嘴里的谎话!让他看一下又怎么了!!”
甚至不用薇丝佩莉丝亲自动手,商会内部已经完全乱成一锅粥了。眼见着菲尔把希迪亚的嘴捂上,她开始愤怒地狂踢他的膝盖……史无前例的灿烂白光从白魔的指缝中绽放,他仿佛真的看到了母亲的微笑。
他闻到新鲜的植被清香,但大地皲裂,地表隆起,此处宛若地震废墟。
这里是萨纳兰同黑衣森林连接处,第七灵灾正在登陆,或是已经登陆。黑夜中能见的点点亮光并不属于繁星,而是来自破碎的卫月碎片。蛮神的辐射从空气中传来,黑魔只觉胸闷气短。
他们身边没有希利斯,更没有莱姆克恩商会其他人乃至路人的踪迹。在这个世界中,唯有黑魔和白魔茫然地站立。
昏红的天空中依旧偶有流星坠落,但并没有蛮神巴哈姆特的身影,看来最难熬的战斗已经过去,大地的复生期已经到来。他们没看到周围有任何飞空艇和军队的残骸,这里离加尔提诺平原的正面战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白魔拉住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小树林,“那边好像有声音传来!”
白魔看起来特别兴奋,正因如此,黑魔才感觉分外忧愁。由薇丝佩莉丝的表情来看,迎接白魔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对白魔而言,能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所带来的期待远远胜过恐慌。况且,这本就是属于他母亲的记忆,理应由他来开启。
黑魔开始陪着白魔往他所指之处跑去,其实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但白魔确信那边一定有人,于是他们在17年前的末日景象中加速奔跑,跑着跑着,他们看到了一条河流,而河边有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
白魔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名人族妇人,浅绿色的长发,瘦弱的身姿,她神色恍惚地带着一个孩子,行走在河流边。
她的速度异常缓慢,一路不断地有鲜血从她的身下流出,在身后留下花团般的血迹。她的孩子太过幼小,还不能稳当地走路,面黄肌瘦,又饿又累,一直在哇哇大哭,但妇人执意忽视,执拗地强拽着他继续往前走。
他们缓缓地从黑魔和白魔身边经过,白魔眼里含泪,微微张开了嘴,但在他说出那个带着疑问的叠词前,他听见妇人说——
“都怪你,都怪你!!”
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一起死在伊修加德?为什么你要在这里折磨我?
为什么你非要被生下来?
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如果不是因为你在我肚子里,我就不会因为跑不快被抓住。
如果不是因为你在我肚子里,我就不会被他们注射龙血……
如果不是因为你在我肚子里,我就不会……被迫逃到这个地方……
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
从荒芜的河边,一瘸一拐地走来一名长着角的白魔法师。
她纯白的长发垂到地面上,但身上的白魔法师制服早已被血浸透,变作铁锈色。
她双目湛蓝,瞳孔失焦,口角渗血,由锁骨至腹部是一条巨大骇人的爪印,内脏颤颤巍巍地挂在外面,已经几乎风干,伤口处同样莹莹地泛着蓝光。而她的手脚都已异化,鳞片和外翻的骨节强行由经脉间破出,半截由人骨构成的龙翅像旗帜一样在她后背竖起。
这只是一具被重度精炼的行尸走肉。
透过她身上的空洞,能看见对面同样一瘸一拐的妇人和她的孩子。
他们都说,有龙来了。
哈哈……他们最怕龙了……
但为什么龙不能把他们全部杀死?
他们就躲在伊修加德……就在那里抱着头瑟瑟发抖吧……
对了……
我们去找龙吧?我们去找龙吧。
我们一起去死吧?
我们一起去死吧……
我们一起去死吧!!
白魔一言不发,望着早已死去的角尊吞吃妇人的尸体,尸体的发色如同初春的草,同河边的绿植缠在一起。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那年幼的孩子一直在旁边无助地哭,鲜血咸腥的滋味一定不好闻,但他的母亲本就一直在流血,那他到底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可能因为实在太饿、又太累了。
随着尸体的腹腔都被吃空后,角尊身上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那些干瘪的内脏和发柴的肌肉重新生长,连接成苍白的□□。龙鳞和倒刺从她身上褪去,她变回一个普通人类的模样。
她晃悠着走向哭泣的孩子,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般,将他轻轻护在怀中。
“不要……难过……不要……悲伤……”她毫无聚焦、被龙神以太吞噬的双瞳望着黑魔和白魔所在的方向,“我在……这里……提亚……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