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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兰姐妹 ...

  •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落在身上,就像她心底的泪。梅微雨神色灰败看梅母一眼,嘴唇紧抿,垂下眼睑。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默默无声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西厢房,她曾经的闺房,如今已经变成了杂物间。残破的桌椅,裁剩的碎布头,不要的旧衣旧物,堆叠其间。

      梅微雨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心里清楚,梅父梅母是不会过来帮她清理了。

      方才她抱着孩子归家之时,爹娘便避如蛇蝎,只想把她和孩子往回赶,任凭沈家处置,好像生怕担上两个负累。若不是邻居好言相劝,雨水淅沥的冬日,她和孩子,怕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女人嫁出去之后,在夫家,永远要谨小慎微。一旦被休弃,连亲生爹娘,也不愿接纳你。除了自己,背后,空无一人。

      梅微雨知道,从此以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

      好在她以前睡过的床榻,用过的柜子,还有梳妆的桌子,都还一应俱全。之前的那些被褥铺垫,如今仍旧卷在床头,只是落满了灰尘。

      梅微雨重新哄睡了孩子,找了张还算干净的圈椅,铺了些厚实的旧衣,将孩子仔细放好之后,先去了厨房。她得去拿扫帚,打些水来,再拿块抹布,先将床榻仔细清理一遍。要不然,今天晚上,恐怕没地儿睡觉。

      昏黄的厨房里,因为长期烟熏火燎,边角已微微黢黑的灶台上,点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芯,散发出昏黄的光亮,将蔽塞的厨房微微照亮。

      双下巴的梅母,此时站在炭炉之前,轻轻搅拌着炖盅里的羹汤。随着汤匙搅动,浓郁的肉香味儿,缓缓溢了出来,勾得人馋虫四起。方才愤怒至极的人,此时因为肉香,让她的脸色又活泛起来。羹汤颜色乳白,她眼睛亮了亮,从旁边拿来一双筷子,从炖盅里夹起一块肉来,一口咬了下去。

      人哪!不管多么生气,肉总是要吃,觉总是要睡。

      滚烫的温度,烫的人舌头发卷,但耐不住肉味儿软烂好吃。她正嚼的津津有味之际,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轻盈缓慢,一听便知是个女人。她眉头瞬时皱了下来,顾不得滚肉烫喉,直接整个囫囵吞了下去。

      “咳咳咳”,烫得她一阵够呛。

      她顾不得嗓子难受,将汤盅盖上盖子,然后赶紧转过身,站在炭炉之前。

      梅微雨走进厨房之后,看见梅母忽然闪身挡住炭炉,她脚步顿了下来。

      厨房这个炭炉,平时是烧水和炖汤用的。方才来的路上,她便闻到一股肉香,想必那炭炉上此时正好炖着肉汤。往日家里若是炖了肉汤,总是先紧着梅父和梅微阳先吃,等他们吃好了,她才能动筷子去夹肉。但是通常等两个男人吃完,也不剩什么肉了,顶多一些肉沫残渣。

      梅母此时看见她,面色依旧黑沉。她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样,梅微雨心知肚明,家里炖了肉汤,但是梅母不想让她看见。她也懒得戳穿,只在梅母前方站着,平心静气说道:“我来打些热水,拿块抹布,把房间清理一下。”

      梅母沉着脸,瞟她一眼,不耐烦说道:“你去门口等着,我拿给你。”梅微雨也不辩解什么,淡淡点了头之后,不再看梅母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扫帚就顺在厨房门口,出门之际,她拿走了扫帚。厨房一阵叮铃哐当的响动过后,梅母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盆内,丢了块灰黑的抹布,在水中微微荡漾。梅母没好气的,把水盆往她跟前塞,瞪她一眼,冷声说道:“待会儿会给你在锅里留饭,你今日就不要上桌吃饭了,省得惹你老子生气,又要开骂。”

      男尊女卑的世道,本就有好些人家,不许闺女上桌吃饭。此番遭难,梅父梅母的反应,已经让她彻底绝望。更没指望,他们超凡脱俗,与这个世道的父母,会有什么不同。

      水跌荡两下,溢了出来,溅在梅微雨前襟上。

      冰冷的温度,瞬时透过衣襟,让她微微一颤。

      她分明记得,她方才说,她想要些热水。

      梅微雨接住水盆,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手指,蔓延全身。她难以置信的盯着梅母,一双本来温和的眼睛,慢慢凉了下去。

      是了,梅母方才便说过,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

      炖肉,都不想让她看见。如今嫌麻烦,懒得给她一些热水,又怎么了。不过擦洗床榻而已,冷水,又不是不能擦洗。只不过,冷了一些而已。

      反正已经冷了这么久,如今,又有什么关系。

      梅微雨不置可否,端起水盆,拿着扫帚,转身便回了屋子。她将被褥铺垫上的灰尘,都仔细敲打干净之后,才开始擦洗床榻。床榻清洗干净之后,又拿布头将它彻底擦干,另外铺了一层布料,才开始铺床。床铺好了之后,她将被子焐热了,才将孩子,重新放进了热被窝里。

      梅微雨虽忙忙碌碌做着这些事,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却是纷乱如麻。一天之内,经历了被婆家扫地出门,又被娘家无情驱逐。她此时此刻,一颗心,早就碎成了玻璃渣子。那些锋利的碎片,颗颗扎进五脏六腑,叫她整个人又麻又痛。

      脑海中一时是魏紫衣微微挑高的眼尾,一时是沈母欲恨难消的嘴脸,一时是沈府众人嘲笑的面孔,一时是爹娘方才怒不可遏的模样。这所有的画面,在她脑中像麻绳一般,拧成一团,让她头疼欲裂。

      大概是今日雪里走了一趟,又淋了些雨,她本来就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额头隐隐发烫,脑袋有些沉重,嗓子也有些干疼。

      只是,身体的疼痛,尚且可以撑住。但是,心上的剧痛,却犹如切肤,让人难以忍受。

      但看着满屋脏乱,她还是强撑着身体的不适,继续清理起来。她有些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她将不要的桌椅,搬到隔壁的农具房,归置起来。又将不要的布头和旧衣旧物,找了一个空箱笼装起来,放到墙边。接着又把桌椅和柜子,都擦洗了一遍。最后,把整个屋子,都仔细清扫了一遍。

      屋里的窗纸破了几个洞,正呼呼往房间里,灌着冷风。此时,她已经精疲力尽,只觉得浑身乏力得很。若是她一个人,她肯定懒得弄了。但如今带着孩子,哪怕再累,还得把这破洞堵上。她去找了些铁钉过来,又找了块合适的碎布头,先勉强订在窗户上,把风口堵住。

      干完这些之后,梅微雨肚子咕隆两下,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如今她还奶着孩子,本来就吃得多,饿得也快。

      想起今日午时,那半碗铺着白菜豆腐,没来得及吃的冷饭冷菜。梅微雨眸光冷了下去,魏紫衣和沈母,竟是连碗饭都不让她好好用完,就急着把人赶出了府。

      窗外传来梅母的吆喝声,似乎是在喊着,让梅父去膳堂用饭。接着,外面便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闻着这股味道,梅微雨头晕眼花的同时,就更觉腹中饥饿。

      想起梅母方才说,会给她在锅中留饭,她又撑着疲乏不已的身体,去了厨房。

      灶台上油灯快燃完了,只剩零星一点火光。不过借着这点火光,也足够她看清厨房光景了。灶台旁边,木质的大锅盖,好像盖着什么东西。如今灶火已经熄了,也不知道,锅里的东西还有没有热气。锅盖揭开,蒸笼上有两个白面馒头,并一碗汤羹。那汤羹没有装满,大半碗的汤水里面,飘着三块碎肉,外加零星几颗莲子百合。

      她刚生下小满还不足三月,眼下整日喂奶,身体消耗严重,饭量便大了起来。这点东西,显然不够她塞牙缝。冬日的东西冷得快,她伸出手来摸了摸,馒头和汤羹,都已经不怎么热乎了,看来还得另外加热。准备起火之前,她在厨房巡梭了一圈,发现角落的蛇皮袋子里,还装着好些个番薯。便掏了三个出来,洗干净之后,也一道扔进了锅里。

      老两口这会儿正吃着肉汤,估计也懒得理会她,正好她可以在厨房慢慢折腾。

      往蒸笼下面,又加了不少水之后,她蹲在黑黢黢的灶口,送了些柴火进去,随后擦亮火折子,将柴火点燃。

      灶膛里,瞬间燃起金黄色的火光。

      梅微雨本就觉得浑身滚烫,此时不断往里添柴,只觉得炙热难挡。等到锅里冒出地瓜蒸熟的香味,她弄熄灶火,拍了拍手,晕晕乎乎站起身来。寻了个托盘,将所有食物,一股脑跌跌撞撞端回了房间。

      头昏脑胀之下,她强撑着,将两个馒头就着羹汤吃完。红薯皮剥开了一半,小满突然嘤嘤嘤了起来。她放下红薯,掀开被褥,抱起孩子之后,先瞧了一下垫褥。

      还好,没有尿床。

      孩子一边小声嘤咛,一边在她胸前,犹如小猪仔般,噘着张粉嘟嘟的小嘴,探头探脑的拱来拱去。梅微雨垂着眼睑,瞧着小家伙饿极了的模样,觉得可爱又好笑。孩子天真无邪的模样,最能洗涤心灵,让人忘忧。只有看着孩子的时候,才能让她短暂忘记那些痛苦和难过,也能让她忽略自己身体上的不适。

      梅微雨坐在床榻上,一边瞧着孩子,一边拉开了一旁的衣襟。孩子闻到甘甜奶香,眼睛亮晶晶的,小嘴循着气味,开始吸吮乳汁。甜香的乳汁进入嘴中,孩子瞬间安静下来。

      孩子吸吮的间隙,她短暂放松下来,双眼放空,微微发起了呆。

      不知怎么,脑海中,又浮现起白日里的一副画面。

      漫天飞雪,清俊无匹的将军,冷若冰霜高高在上,垂眸看着她。而狼狈不堪的她,犹如蝼蚁一般,匍匐在他马下。这副情景,突然像一根刺一样,扎得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裴云昭,裴墨怀,如今声名赫赫的宣武将军,曾经那个冠绝香山书院,让人望尘莫及的清冷少年。

      亦是整个书院,最瞧不起她的那个人。

      梅微雨记得犹为清楚,曾经也是这样一个风雪之日。她风光高嫁沈家,花轿走过长街,一路吹吹打打。她微微掀起花轿一角,正好碰见裴云昭在大婚之日,穿着一身重盔玄甲,目若寒霜出征幽州。

      她这样卑微不堪的女子,如愿嫁得如意郎君,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而他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却要在洞房花烛之日,让新娘独守空房,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只身赶赴沙场。

      她那时觉得,自己在裴云昭面前,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两人目光相撞之时,她甚至,微微对他笑了一下。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造化弄人。

      如今不到两年,又是这样的风雪之日。她被沈家扫地出门,抱着孩子,坐在街头。而裴云昭,虽死了夫人,却功成名就,凯旋而归。

      曾经天差地别,恍若云泥的两个人物,如今时过境迁,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依旧是天上耀目的云,而她,依旧还是脚下卑贱的泥。

      梅微雨心底,忽而,升上来一股悲怆的无力感。生而卑贱,这是从她生在娘胎,便无法为自己选择的东西。

      胸前突然一松,孩子已经吃饱了奶,自己松开了嘴巴。梅微雨醒过神来,理好衣襟之后,给孩子把了一回便物,这才重新把她放进被窝里去。

      小家伙吃完奶,精神奕奕。不停伸着两只粉嫩的小肉爪,在被窝外面伸来伸去,似乎想亲近自己的娘亲。

      但梅微雨实在太累了,她只觉得困倦不已,甚至连眼皮也快撑不开了。

      她只想睡一会儿。

      梅微雨方脱去了鞋袜,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天旋地转之间,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意识朦胧之中,她只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油锅一样,连五脏六腑都烧得厉害。

      她暗暗的想,她是不是已经进了阎罗殿,下了阎王爷的油锅。要不然,为何全身有煎炸之感,犹如烈火焚烧。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没有这么烫了,她又缓缓做起梦来。

      漫天的殷红花瓣,像血滴似的,淅淅沥沥落下来。血色的雨幕,似是鬼打墙一般,前后左右,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找不到半分出路。

      梅微雨被困在这片见鬼的血雨之中,浑身湿透,额上亦是满头大汗。冰冷的汗渍,黏在身上,让人很不舒服。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脱力般跌坐在地上。

      眼前的血幕中,突然划过一些画面。

      红梅树下,手执酒瓶的少年沈覆,醉眼朦脓望着她:“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接着,像是怕她不允一般,又惶然补道:“放心,嫁我之后,我必万分珍重!”

      接着画面又是一转,红烛高燃,两人饮下合卺酒。沈覆揽住她腰身,垂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梅娘,今晚过后,我此生定不负你!”

      接着画面又是一转,一会儿是沈覆冷淡闪躲的脸,一会儿是魏紫衣挑高了的眼尾,一会是婆母带着仆妇破门而入的模样,一会儿是爹娘唾弃她的模样,一会儿是众人不停嘲笑她的声音。

      空气里,似有人在凄厉叫嚣着,你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

      只要你收下这休书,自行出府,一切都好说。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梅微雨拼命摇头,不,我不走。沈郎曾经答应过我,说要与我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嗓子里似堵着什么浓痰,笑得令人浑身寒毛直竖:“世上竟有如此愚妇,竟然妄信男人酒后之言…哈哈哈…真真愚不可及!”

      “与其为这负心汉肝肠寸断,不与随我离开这人间炼狱,从此自在随心……”

      漫天血雨突然变成黑色,如飞蝗一般,向她裹挟而来。她浑身被黑色的黏液包裹住,迅速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身体不断下坠。那些黑色黏液无孔不入,钻入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似乎想将她整个人,吞噬干净。她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却被拼命扼住脖颈似的,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觉得自己太困了,她不想再挣扎了。

      不如就这样沉睡下去,也好。

      耳际,突然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她恍恍惚惚想起来,她好像还有个孩子。孩子还不到三个月,生得粉雕玉琢,甚是玲珑可爱。

      孩子还那么小,甚至还没有取个像样的名字。

      孩子哭得肝胆欲裂,传进她耳廓里,听得她头痛欲裂。沉痛之中,她猛然惊觉,她不能就这样睡下去了。

      于是,她开始拼命大口呼吸起来。迷迷糊糊之中,身上各处穴位如蚂蚁啃咬一般,微微一疼。似乎有人像她一样,吟吟哦哦在哄孩子,孩子哭声渐止。有人用力按住了她的人中,人中狠狠一痛,她蓦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模模糊糊似有人影晃动,她费力动了动手指,只觉得身子沉得要命。胸口亦堵得要命,又捂着厚实的被褥,便越发觉得身体沉重。窗外天光静静流泄,如潮水般涌入眼眶。焦距缓缓回笼,她逐渐看清眼前,两张担忧的面孔。

      梅微雨大病初醒,头脑还不甚清晰,便打量起面前的两人。

      这是两名美得各有千秋的女子。

      左边那个手里执着银针,浑身草药香气的女子。肤白胜雪,云鬓半挽,气质清冷脱俗。一双清澈明亮的丹凤眼,透出几分聪慧冷静的光芒。尖尖的下巴,又透出些许清高和倔强。此刻,她正皱眉,一瞬不瞬,仔细观察着榻上的梅微雨。

      右边那位抱着孩子的女子,看起来年龄不大,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她穿着一身红色粗布袄裙梳着双刀髻,扎着红色发带。圆圆的脸蛋上,还稍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圆润可爱。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满含忧虑,同样紧紧盯着她。

      梅微雨恍惚了一阵,记忆如潮水般灌入脑海,往日种种悉数回笼。

      她想起来,这是她的两个金兰姐妹,高心玥和黎弯弯。

      三人按照年龄大小排行,高心玥年方十九最为年长,所以是老大。梅微雨十八岁半,排行第二。而黎弯弯不到十六,排行老三。

      看见她醒过来,黎弯弯喜极而泣:“梅姐姐醒了。”她激动之下,不禁摇起了高心玥的肩膀。高心玥被摇得头晕,皱了皱眉:“我看见了,你快放开我。”

      瞧见两人喜悦不已,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嗓子太过干涩,一时提不上气,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高心玥观她模样,瞧见她嘴唇干裂,关切问道:“是不是想喝水?”

      梅微雨轻轻点了点头。

      高心玥端了杯茶过来之后,帮她掀开了被子。胸口陡然一轻,舒畅的气流涌进来,她舒服了一点。高心玥将她缓缓扶坐起来,将水喂进她嘴里,随着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缓缓流入胸腔,似久旱逢甘霖,她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梅微雨长长舒了口气,由于大病初愈,嗓子还有些粗哑:“我病了多久了?”

      黎弯弯说道:“已经半个月了。”

      梅微雨那天回了梅家之后,第二天一早,便发起了高热。

      她高烧前一天,梅父梅母在院中,对她大发雷霆。由于嗓门太大,引来了一众街坊邻居,围观议论。经过街坊邻居的发酵,梅微雨被扫地出门的事儿,瞬间传遍了街头巷尾。高心玥和黎刀刀听见流言蜚语,一大早赶去看她的时候,人已经烧得意识不清。

      梅父梅母见人烧得不行,互相推推攘攘,似舍不得拿银子出去请大夫。只眼神闪烁,舔着脸,瞧着高心玥。

      其实,即便梅父梅母不开口。她也会不遗余力,好好救治梅微雨。

      早前,梅微雨和黎刀刀,往日有个头疼脑热的。家里大人不当一回事,疏于照顾,也没少被高心玥照拂。如今,眼瞧着梅微雨倒下,连孩子也感染了风寒。索性医馆也不去了,每日背个小药箱,便往梅家跑,亲自煎药喂药施针,只盼着大人小孩,都能早点好起来。

      好在,孩子那天拿厚实包被,一路裹着回来。风寒不甚严重,喂了两天草药,也就好了。只是梅微雨浑浑噩噩,病情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好转。

      大人病了,成日泡在药罐里,孩子连奶都没得吃,成日哭个不停。梅母烦躁不已,只得望着黎弯弯笑了笑:“要不,先弄点羊乳喂喂孩子。”

      黎弯弯家,有个大羊圈,喂了几十只羊。在后街,还有个羊肉铺子。

      早前冬日里,小姐妹若是嘴馋了,没少剐蹭黎弯弯家的羊肉。几人往年冬日,经常搬口小锅,带点调料去外面,搭个小灶,然后一起偷偷涮羊肉吃。

      梅母平日里尖酸刻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恨不得将银子全存起来。她那点心思,她又岂能不知。

      眼瞧着高心玥忙着照顾大的,小的那个没人照顾,时常饿得嗷嗷直哭。便每日挤了新鲜羊乳过来,稍稍煨热之后,一勺一勺喂给小满喝下。黎弯弯在家时,没少帮自家长嫂,带过孩子。加上小家伙,也是个不挑食的,只要有口吃的,便能睡得香甜。每日吃饱之后,勤换尿布,倒还算叫人省心。

      梅父梅母,眼见两人忙里忙外,也懒得再来后院了。

      两人互相配合,每日提心吊胆,过了半个月。梅微雨烧是退下去了,只是,却仍然昏睡不醒。今日忽见她胸腔起伏厉害,一副魇着模样,似乎只差那么一口气。高心玥情急之下,一顿猛针下去,又拼命掐她人中,这才将人救醒。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黎弯弯忽想起什么似的,眸底尽是愤愤之色。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高心玥一个眼神扫过去,摇了摇头,黎弯弯皱了皱眉,终是未能说得出口。

      梅微雨瞧见两人这般神色,小声说道:“该知道的总是会知道的。不要紧,告诉我吧,我受得住。”

      黎刀刀这才硬着头皮说道:“那对狗男女,三天前已经成婚了。”

      自打梅微雨那日带着孩子,走出沈府之后,沈家便开始着手准备婚礼事宜了。

      丞相嫁女,兹事体大,满京皆知。

      沈家阖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准备迎接丞相千金。而梅微雨却病入膏肓,昏迷不醒,一副要撒手人寰的模样。

      梅父梅母见状,觉得沈家实在仗势欺人,气得在家跳脚。可怜他们梅家无权无势,可小满毕竟是他沈家的骨血,怎能就此留在梅家呢。两人没有胆量上门评理,只得劝同几位乡亲父老,同去沈府门前讨要公道。

      婚事诸多婚俗流程,不可谓不繁复不隆重。沈府忙得团团转,关起门来,根本无人搭理二人。梅父梅母乃市井小民,瞧见沈府如此态度,便在门口撒泼打滚起来。沈府毕竟是大户人家,最是注重门第脸面。管家进去禀报之后,沈母带着一众婆子出来,将一堆银子,砸在两人身上,让他们拿着银两赶紧滚蛋。并大放厥词,梅微雨母女俩既然走出了沈府,以后是死是活,都与他沈家无关。梅父梅母若是还敢上门来闹,下一次,便让人捆了,直接送到衙门去。

      衙门是什么地方,平民百姓进去了,轻则打板子,重则连命都没有的地方。几人听完之后,顿时便被吓住了。左右思忖之下,只得捡了满地的银子,灰溜溜回了乌雨巷。

      之后,沈魏两家大婚之日,十里红妆从街头排到结尾。满城的树上系着鲜红的绸带,路旁全是身穿铠甲的士兵,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各个皆伸头探脑,去看这难得一见的婚礼。

      梅微雨听完之后,眉眼瞬时冷了下来。

      沈覆为了攀附权贵,不惜抛妻弃女,与人暗度陈仓。梅父梅母不管是何种心态,才纠结乡亲,上门讨要公道。但沈母拿银两砸旁人脸面,践踏旁人尊严,本就行为可耻。分明是她沈家仗势欺人,她竟还倒打一耙,要将人送去官府,实在欺人太甚!

      沈覆当年去梅家提亲,不过带了些茶叶酒水,并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她当时坐在房内,听说之后,还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婚礼一切从简,不过一顶大红轿子,便将她迎进了沈家的大门。

      进门之后,婆母嫌她出身寒微,日日立规矩,变着法的作践她。婆母瞧不上她,连带着丫鬟小厮,也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沈覆忙完公务回家,只想着风流快活,根本不想听她说家中琐事。她在沈府毫无倚仗,人微言轻,她那时觉得,日子可真难过呀!

      如今沈府为了迎娶魏紫衣,挥金如土豪掷千金,俨然是另外一种姿态。想必她进门之后,别说丫鬟小厮不敢随便触怒于她,沈覆得日日哄着这位千金。恐怕连婆母,也会满脸堆笑,讨好她捧着她吧。

      眼下回想起当年青涩无知,喜不自胜的自己,真真觉得讽刺至极。

      这个世道,人分三六九等,所以立规矩,不过看人是谁罢了。

      当初婆母不过是看她出身卑微,无权无势,肆意作践她罢了。毕竟践踏她这样的人,可以令她充分感知自己的高高在上,还有那无尽的优越感,何乐而不为呢。

      病了半个月,如今从阎王手底下逃出来,她好像突然清醒了一般。

      她病入膏肓之时,那对狗男女吹吹打打,洞房花烛,好不快活。分明是她被无情摧折,凭什么要为那些为非作歹的人,白白葬送掉自己一条性命。

      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房间本就狭小,若是不点灯,便显得格外昏沉。梅微雨的眉眼,陷落在一片阴暗之中,倒叫人看不清楚她眼中情绪。

      半晌没有听到回应,高心玥和黎弯弯担心之余,不禁轻轻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梅微雨沉默摇了摇头,由于房间实在太暗,高心玥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火,颤颤巍巍,逐渐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对面桌子上的铜镜。梅微雨眼神轻撇之间,看见镜中脸颊凹陷,面白如纸,形容枯槁的女人,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曾经动人心魄的如花娇颜,经过这趟摧折,已然变得如女鬼般难看。

      梅微雨眼底一沉,在心里暗暗发誓,她一定要振作起来。

      从今往后,她要像菟丝花一样,抓住一切机会,努力的向上攀爬。直到有一天,可以把那对狗男女,狠狠踩在脚底下。让沈母跪在她脚下,哭着求她,让她放她儿子一码。

      她一定要让沈覆知道,抛妻弃女,是要付出代价的!

      窗槛上早先订着的碎布,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吹落了。寒风凛冽,从破洞里,呼啸着卷进来。连带着,炭盆里的火光,被吹得一阵抖动。刚升起来的一些暖气,经小风一带,也就散得差不多了。

      梅微雨缓缓转过头,看着那残破漏风的窗纸,微微有些发怔。

      黎弯弯睡着她目光看去,微微撇了撇嘴:“早就提醒过伯母,让她把窗纸换一下。这都说了几遍了,也不见她,找伯父过来换一下。”

      高心玥轻轻叹了口气:“哎,窗纸而已,回头我们自己换上便是。”

      随着高心玥这声叹息,梅微雨不禁又想起,那日回到梅家的光景。

      梅母不断把她往门外推攘,让她滚回沈家的模样,梅父指着她鼻子怒不可遏,骂她不中用的模样。父母令人心寒的模样,犹如昨日,就在眼前。

      高烧难挡之时,梅父梅母不肯为她延医请药,也不肯施以援手照料孩子。前三天,看了她和孩子两眼之后,便不再过问。但是却有闲心,纠集乡亲父老,去沈府门口讨要公道。究竟是为了公道,还是因为人财两空之后,心有不愤,那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这半个月,她虽时而高烧不退,时而昏睡不醒。但并不是毫无所觉,大多时候,她还是有一定意识。她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菜粥入嘴的温香,草药进入口的苦涩,以及银针扎入穴位的微痛。也能听见孩子哭泣的声音,大人说话的声音亦或两人不断轻轻叹息的声音。

      她清楚的知道,两个金兰姐妹,从她生病第一天起,便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和孩子。此番大病一场,若是没有两个金兰姐妹,衣不解带照顾她们母女。恐怕她和小满,都熬不过这个冬日。

      想到此处,她眼眶微微一酸,心中无限感怀。

      许是因为太过操劳,两人都憔悴不少,眼下一阵青黑之色。梅微雨瞧着两人,略显疲惫的眼神,皱了皱眉,眼中露出疼惜之色。她张了张嘴,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哽咽:“我此番虽遭厄难,但得金兰姐妹如此,也算不枉此生。”她微微咳嗽一声,正色道:“梅微雨此生,只要你们二人有所求,我必一呼百应,为你们竭尽全力两肋插刀。”

      梅微雨说这话时,眼中透出一股全所未有的坚毅之色。两人微微一愣,高心玥嘴巴翘了翘:“嗳,瞧你这话,说得跟马上要上战场似的。”接着,黎弯弯笑了起来:“两肋插刀什么的就算了吧。你赶紧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旁边的小几上,隐隐传来一阵苦涩的药味。梅微雨转过头,看见那碗深褐色,已经放了许久的药汁。轻轻扯了扯唇:“心玥,我们喝药吧。”

      以前,因为药苦,梅微雨是最怕喝药的。如今听见她主动要喝药,高心玥一怔之下,赶紧欢天喜地把药端了过来。高心玥本来要喂她,哪知,梅微雨直接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她眉头都没皱一下,仰起修长白嫩的脖颈,一口将药闷声灌了进去。

      这股干脆果决的态度,让站在旁边的高心玥和黎弯弯,看得微微一愣。

      梅微雨大病初醒,说了这许久的话,眼下喝完药,便觉得疲惫不堪。高心玥见妆,扶她躺下之后,给她盖好了被子,又嘱咐她:“你放心睡吧,不用担心孩子,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梅微雨感激的点了点头,这才心安理得睡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金兰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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