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栀》卿去病

8、试探

　　翌日，宋子衍是被鸟鸣催醒的，睡眸惺忪撩开床帐，见净窗外天光大亮，才乍然反应过来，心道糟了。

　　这时门外婢女听见里面起身动静，于是叩门进来伺候她洗漱。

　　“大公子出门了吗？”宋子衍一边换衣一边问道。

　　“还没，”小丫鬟替她将藕粉山茶玉佩系到腰上，说：“半个时辰前公子来过一回，见姑娘睡得正香，吩咐我们别打扰，说等醒了让去斋堂一道用饭。”

　　宋子衍听了，心稍稍安定，移步至妆奁台，由婢女梳理发髻。对着镜子，忽瞥见下唇微肿，似咬过一般，心中奇怪，正欲细看，身旁丫鬟却道：“姑娘施些脂粉？显气色。”宋子衍素来不爱花啊粉的，但此处不是北绣阁，丫头们不清楚自己喜好，遂颔首应了。就见那丫鬟拣了支石榴娇，搁在绢帕上研开、涂抹，片刻功夫便妆扮完毕。她步出房门，径朝斋堂去了。

　　且说在宋府，绿景最妙的当属翠微轩：三面环竹，长势根根葱翠，朗润如宝玉。而那斋堂正背倚修竹，前襟带水，位置极佳。此刻，宋子衍行在檐下，但见那水榭风廊、雕梁窗牖皆被昨夜大雨洗得焕然一新；东西两边墙角还有溪流沤泻而出，声音潺潺悦耳。

　　宋灵均坐在堂中，听闻门外环佩之声，知晓妹妹来了，便放下书看将出去。只见她上身穿了件罗兰紫纱制襦衣，下面系着茉莉白绣裙，黛眉青山含翠，明眸光彩湛湛，细白脸庞擦了粉，两颊唇瓣也涂了脂膏，显得红白鲜明，香娇玉嫩。

　　宋子衍也看他。宋灵均今日一改往常凶煞，竟换了套雪青长衫，头束玉冠，面容白皙，神态自如，端的是儒雅风度，只是墨画般的丹凤眼依然秾艳犀利。

　　“来啦。”他笑着招呼。

　　“大哥哥，”宋子衍上前，行礼，然后有点窘迫道：“昨夜睡得太沉……起来迟了。”

　　“酣睡如饴，是好事，”宋灵均嗓音清润含笑，“——快过来坐。”

　　“哎。”宋子衍趋步走近落座，听身后侍婢唱了声“传饭”，接着，便有数名婆子端着描金珐琅盘鱼贯而入，将水晶虾饺、木蜜金狮子、贵妃红酥、金银夹花平截、琥珀鸽蛋、千日酱、香翠鹑羹【1】等菜式一一摆上桌。宋子衍睁眼望着，见这些膳食竟压了主屋三倍光景，心想瞧不出啊，平日只道大哥哥是个一心扑在公务上的寡欲之人，不料私底下如今奢华挑剔，称饕餮之徒也不为过。

　　正暗忖着，耳边忽飘来一句：“妹妹不动筷，在想心思？”

　　宋子衍闻声抬眸，见他眉梢眼角都漾着笑，心知兴致不错，便温言哄道：“我在想，大哥哥的翠微轩，甚少允人留宿，如今肯赏脸妹妹，又安排了一桌子好菜，是衍儿的造化。”

　　宋灵均听了这厢话，笑意愈深，道：“话不是这般说。你我何等情分？我这院子，就同你的院子一样，千万不可存了彼此的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若要再说作客的话，大哥哥可要不高兴了。”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都笑起来。这时，宋灵均夹起一个饺子，道：“这水晶虾饺，是取新鲜虾仁，经三揉七筛制成面团做的，皮薄馅甜，味道极好。我去岁在岭南，每日早膳必要食两个。近日特请了个当地厨子，专做此物，妹妹且尝尝可还入口？”

　　宋子衍目光随之投向那饺子，满脑子却充斥着“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这两句意味深长的话，觉别扭不对劲。

　　宋灵均看她没反应，不禁问：“妹妹想什么呢？怎的都呆了？”

　　闻言，宋子衍迅速回神，抬首与他对视，决心试探一番，于是道：“我只是想起一则故事。”

　　“哦？”

　　“《前朝拾遗记》里说，有人曾远游到长须国，娶了位虾女为妻。那编撰者在文后留言，说‘虾女岂不好？白角衫裹个水晶人。’【2】———今见哥哥爱吃这虾饺，想来我以后的嫂子定是个水晶玲珑剔透人。”

　　她说时，宋灵均一直瞧着，见讲地细声细语，唇角和眼睛却忍不住上翘，露出狡黠微笑的弧度，于是道：“好啊，原是在这等我……阿衍现在也学会打趣人了。”

　　宋子衍暗自观察他面上每一处细节，没看出任何不妥，遂低头一笑，含糊敷衍了句我的错。说罢，夹起饺子塞嘴里嚼着。

　　她表现天衣无缝，可马上反应，是很危险的，宋灵均淫浸官场多年，深知其理。妹妹这点微妙心思根本躲不过他眼，轻笑了下，替她面前碟盏里加上酱料，说：“吃饺子，佐以香醋滋味才好。这里头添了沙果梨【3】和青梅汁，极清爽解腻。”

　　“这我倒没试过，”宋子衍接道。

　　“那你试试。”

　　她试了。才入口似烫着一般，鼻头猛地皱起，咽喉遽然发麻，想吐出又不雅，只好憋气硬吞，“唔——好酸。”

　　宋灵均却满意笑了，“看来这玲珑剔透虾女，也耐不住醋，酸人。”

　　宋子衍明白他言外之意，脸都羞热了，好在杳朱及时端来荷叶粥，她才敛去尴尬。

　　“妹妹喝些粥？这味清淡，正好去去酸。”宋灵均打趣着，舀了半碗递去。杳朱在旁心道：“从来只见人伺候公子，现竟对四姑娘处处体贴周到，便是三姑娘亲妹子也没这待遇，兄妹俩感情当真深厚。”却在这时，埋头吃粥的宋子衍忽呛住咳嗽，她忙伸手去倒茶，但见宋灵均竟直接将自己面前的黑釉木叶纹盏递去。

　　杳朱一愣，那是官窑雅制，一套共四个，上面花样是王夫人费心亲绘的，公子珍之爱之的物件，居然轻易给了四姑娘。她瞳孔闪过诧异，迟疑望向宋子衍，又感觉不对劲，目光掉转往旁边一滑，看到宋灵均锐利黑眸直勾勾盯着自己。

　　视线撞上的一瞬，她肩头惊颤了下，只听公子淡声吩咐道：“再煨壶茶来。”

　　杳朱去了。

　　宋子衍记挂姨娘，三扒两拨便擦嘴说饱了，见状，宋灵均也放下筷，命人撤席，上了些果子花糕。宋子衍只好捺住焦躁，又含笑陪他聊了会闲话。约莫一炷香时间，他终于道：“妹妹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罢，起身进了里间。

　　宋子衍知道他是去整理衣装，还要一会儿，遂走到门首边，对杳朱道：“姐姐，劳烦帮我叫个丫头，去北绣阁带句话，让春杏把我房中木漆匣里活血化瘀的药送来。”

　　“哎，姑娘。”杳朱应着，又去了。人才走，宋灵均从帘后绕出来，手里拿着个金丝绒面小匣。

　　“这是？”

　　“滇南秘药，专治女子肌理之伤。”

　　他一说，宋子衍就会意，是给姨娘的，瞬间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

　　他怎么能对姨娘示好？他根本不会对姨娘示好！这是豺狼披羊裘，包藏祸心！然转念一想，又心有愧疚，也许是大哥哥宽厚，多照顾自己一点，不该以小人之心忖度的。

　　思量间，心绪杂乱无章，可她面上丝毫不显，笑吟吟道谢接过，随后抬步准备出门。

　　就在这时，左手忽一紧，感觉到手背与粗粝掌心相触的刹那，宋子衍倏地甩开，回头怔望着他。

　　宋灵均察觉她抗拒，却若无其事从衣桁上取下披风，抖开，道：“虽说四月了，早上倒还寒，昨儿落了一夜雨，外头风冷，仔细别吹坏了身子。”

　　他一壁说，一壁帮她系飘带。动作间，两人靠得极近，宋灵均衣袍上清冽的松木香和胸膛起伏间溢出的灼热气息混合，弥散在宋子衍面颊，后颈很快沁出一层薄汗。她轻微抬头，见他高挺眉骨下双目平静，再一次告诫自己别多想，而后粲然一笑：“多谢大哥哥关怀。”

　　*

　　杜姨娘被禁足在祠堂。

　　宋子衍不知大哥哥用了什么手段，昨日还跟她掰扯、不留情面的两个仆役，今日毕恭毕敬打开门锁，请二人进去。

　　大抵是桂翠芳命令，屋里两排窗子大开，冷风飕飕穿堂而过，冻得杜姨娘佝着身体，在跪垫上瑟瑟发抖。

　　“姨娘——”宋子衍快步奔上前搀扶，及近处才看清她两腮高高肿起，青紫交加，嘴角咧开渗着血丝，顿时眼圈泛红：“你受苦了。”

　　“不妨，”杜姨娘搭上她手，揉膝恨道：“桂翠芳那亡人，也就这点手段，总归有一日我要打她前失———颖哥儿还好吧？”

　　“放心，有春杏秋瑾照看。”

　　“你爹让你来的？”杜姨娘撑着她缓缓站起。

　　宋子衍摇头，“是大哥哥。”

　　听言，杜姨娘一呆，撇头，迎上堂中宋灵均那冷淡的英俊面容和无情的沉沉眸光，不禁发怵。在这深宅里，论泼辣跋扈，她数一数二，连宋微尘也常被顶得哑口无言，可每每面对这宋家嫡长子，总莫名脊背发凉，不敢放肆。但此刻也明白，他肯出面，定是小栀的缘故，于是福身施礼：“妾身在此谢过大公子出手相助。”

　　宋灵均眼里压根没她，冷冷道：“你行事欠妥，不留体面，此番惩戒，也算自取其咎。”说着，顿了下，瞟眼宋子衍，继续道：“只是四妹妹这门亲，原还有些转圜余地，让姨娘这一闹，着实搅得差不多了。”

　　话犹未了，宋子衍黯然垂眸，眼里一阵酸酸的，杜姨娘被风吹得又痛又饿，灰白着脸问：“观家，到底是个什么结果？”

　　“应该退吧，”宋子衍声若蚊蚋。

　　“这怎么行！”杜姨娘一把攥住她手唠起来，说若以骗婚名义被退了，日后你再议亲，甚是艰难……观家门第不错，什么再想想法子，将此事圆成妥当才好……

　　宋灵均不耐烦听，转身就走，但余光一瞥，又猝然停住———杜姨娘发间插了一支花簪，上面缀着数颗莹白圆润的珍珠，其色泽质地分明产自岭南。而这边，宋子衍耳边嗡嗡，心里也烦，打断姨娘道：“……别再说了……我退意已决。”

　　“退容易，你名声清誉呢，不要啦？这事关乎终身，我不依！”杜姨娘柳眉紧蹙，口气也不好，还要说，却见宋灵均紧盯着自己，心尖一晃，泄了气道：“你啊，性子太执意了。”

　　听此，他望一眼妹妹，笑了笑，大步离开，才出门，就下令福生。

　　“去调份静水榭库房的档案。”

　　作者有话说：【1】处的菜名，参考了《西游记》和《江淮异人录》；【2】长须国虾女故事参考的是《酉阳杂俎》；【3】沙果梨，芒果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