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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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要去人间看一看，那种被叫做烟花的东西。
当生命已经漫长到时间都无法丈量的地步，死亡，也就不那么值得畏惧了。
来到阎王殿的第一百个年头，阴差点头哈腰地来祝彝灿天生辰快乐。
而此时头发胡子花白的彝灿天正站在三途河边，望着奈何桥上依依惜别不愿饮下孟婆汤的几对情人，眼神漠然。宽大的衣袍迎风翻滚，将他的背影衬得挺拔傲慢，仿佛看得不是平静无波的三途河而是波澜壮阔的大海。
有些人生来就是王者，死后亦然。
几乎连彝灿天自己都要忘记，如今的他不过一介亡魂。
苦境的世界从来就不乏枭雄。在他与一页书大战落败之后，魂魄便与天下无数亡魂一样飘飘忽忽地进了冥府，渡河，忘川岸边的彼岸花火焰般地开了张扬一片。
十殿阎罗是他旧友。
当初诡龄长生殿埋于地下的深度，实际已快能抵达阴曹地府了。阎王说好友可以把这里当做休闲度假的美好去处，跳脱是非之外其实也很不错。
寝殿豪华，仆众成群。
“这是阎王送给您的贺礼……”阴差尖细的嗓音还在耳边盘旋。彝灿天不动声色皱了下眉头，端起那黄金托盘上一只盛着淡蓝色液体的琉璃杯一饮而尽。
仿佛是酒，但咸涩更甚。
阴差贪婪地看着杯子残余的液体，咂咂嘴。
彝灿天正想问他此乃何物，下一瞬，竟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惊人的变化。
他低下头，俯视自己在河面上的倒影：星眉朗目，肤若白玉，一双魅惑十足的桃花眼透出摄人的光彩。
分明是年轻时的模样。
然后他想起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九章赴藏。
这世上唯有天荒不老城的神泉具有这种功效，但那如仙境一般的地方早已灰飞烟灭，连那不知是叫识能龙还是六祸苍龙的城主都已烂得成了泥……阎王究竟是从哪里搞来的宝贝？
九章赴藏想问，但阴差告诉他今日阎王到人间转悠去了，说是要去看一看那种叫做烟花的东西。
冥界没有烟花。
那样璀璨绚烂却只一瞬的东西，如同生命，会牵动太多人的愁肠。
诡龄长生殿的主人也不会去关注那种东西。生前，能够让他挂心的事情只有两件：霸业，以及如何恢复年轻时的容颜。
他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却要拖着干枯苍老的身体，在不见天日的地下面对一群同样形容枯槁的属下皱眉。
不知青春为何物。
不知憧憬为何物。
是不是心性会随着身体一同维持着老化的状态，逃不脱狡诈阴险老谋深算？
九章赴藏不知道为何今日会突兀地思考起这些。
对岸哭泣的声音漫延无际——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拥有鲜活生命的人们为亲人好友离去而悲戚的声音。
他迎向忘川冰冷萧瑟的风，一片沉静的河水忽然波涛汹涌。
“阎王回来了，您要不要过去说话？”
阴差朝另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九章赴藏迈入阎罗殿，只见殿堂里摆着鸳鸯锦、香囊等等民间常见的小玩意儿，阎王翘着二郎腿歪在一张软绵绵的长榻上，饮酒，神态惬意。
“啧啧，今日是七夕……”不知这些东西，孟婆妹妹可喜欢？
九章宽袖轻轻一抖，一把玉骨折扇顺其自然展在手中。阎王抬头看他一眼，“这份礼物好友是否喜欢？”
“正为此事而来。”
“我知晓好友想问什么。”
“还请告知。”
阎王暗紫色的眼睛精光一闪，轻声说了几句。
“多谢，告辞。”
九章赴藏站在岸边，三途河上的阴风还在飒飒地吹。
孟婆站在桥上，手持大勺，用心地搅拌着黄铜大锅里那些香气诱人的汤。有魂魄三三两两从她身边走过，她就用那些精致漂亮的白色瓷碗为他们盛汤，腰际一串大红色同心鸳鸯香囊随之微微晃动。
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孟婆对他绽出一个笑容。
“好俊秀的年轻人，我似乎从未见过你？”
九章赴藏不答。
阴曹地府性情古怪的游魂多得去了，孟婆显然并非第一次遭此冷遇，因此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身子继续为来往魂魄舀汤。
“很久以前有个女子经过这里，在我的汤里落下了一滴泪，后来我把那滴泪送给了阎王。”硕大的铜勺在乳白色的汤汁里搅来搅去，孟婆习惯性地喃喃自语。
“我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女子，玲珑剔透，恍若美玉雕琢而出的娃娃。”
“我只当她是红颜薄命，可她却告诉我实际上她已经在世上活了上百个年头了。”
“她投胎的时候什么前世的纪念物都没有戴，除了发髻上那根碧翠的玉簪……”
“……嗯？”
她忽然在身旁容貌俊秀的年轻人眼中看见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沧桑。
忘川的波涛在他眼底尽情翻滚，宽大的袖摆随风猎猎飞扬，他转头眺望人界那边依稀透来的蝉翼般淡薄熹微的光，不知想到了什么。
“年轻人，你不去投胎么？”孟婆突然觉得，或许这个看似俊秀的青年已经在冥界耽搁很久了。
“只怕这世上没有能承受我力量的躯体。”他笑，转身离开。
诡龄长生殿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只是形容枯老。
天荒不老城拥有永不老去的青春容颜，却不知何时会死。
而如今，他已同时拥有永不消散的形体与青春美丽的容颜，只是宏图霸业已随流水东去，离了草原的雄鹰再无法振翅翱翔。
很久以前他讶异天荒不老城那个女子单纯干净的眼神，明明是与他同样在世上活了千百年的异类，与他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那时他以为只是容貌作祟。
于是他用年轻的躯体包裹住那颗冰冷腐朽的心，机关算尽，试图通过那个女子将天荒不老城命脉握入掌心。
成为王，败为寇。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站在忘川边看见那容貌熟悉的女子一步步走过奈何桥，接过孟婆手里的汤，一饮而尽。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上前与她说过一句。
只是依旧讶异女子美丽的容貌。就算眉间多了几缕风霜，感觉仍然年轻。
如今他带着再度年轻鲜艳的容颜站在浪潮汹涌的河边，发现自己的心依然苍老。
伸出手，能看到那些过往留下的痕迹在掌心如盘结交错的虬枝肆意绵延滋长。
长生，不老。
只是长生，并非不老。
他想起百年前在天荒不老城庭院里看到的那树桃花，纷纷扬扬地落，积了满径。
“大人，您去哪儿？”
“人间。”
他说要去人间看一看，那种被叫做烟花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长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