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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百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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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吃上饭了周导。”何逍瘫在沙发椅上,叼了片薄脆的虾片,味道很好,就是有点粘嘴唇,像风吹饼一样。
“辛苦了。”周允辞说着,阻止了何逍试图拿四果汤润嘴唇的行为,给他倒了杯桌上的香茅水,“喝这个,四果汤会越喝越粘。”
何逍“噢”了一声,老老实实接过,冰凉的液体滑入口中,柠檬的清新混着是香茅淡淡的辛香。
夜幕降临,南山社区草坪上的各个小摊子热热闹闹摆开来,几家孩童捡起掉落的巨型芭蕉叶追逐打闹,被忙活的热火朝天的长辈呵斥后老实了几秒,接着四处疯跑。
刚到峇厘村时何逍在其中一个摊子买了盒沙爹肉串,老板把肉串捞起来后,甜咸交织的沙爹酱还在沿着金棕色的肉块缓缓下滑,稠的拉丝,放上垫在盒底的蕉叶上,微微渗出晶亮的油脂,下一刻,后知后觉的饿意发出了抗议。
细想下来,一天真的做了非常多事,早上还在梧林侨批馆大侃娘惹文化,晚上就坐在另一个桥村吃上了印尼菜。
何逍无语的捂住肚子,目光中幽幽投向周允辞。
“你一定要撑住啊何老板。”周允辞赶紧拉着他进了家印尼菜馆。
一对中年夫妻穿着蜡染的巴迪克坐在厨房前说话,闽南话、普通话夹杂着印尼话并行,见到来客招呼了一声,指着墙上的手写菜单。
“你们看看吃点什么跟我说就行,厨师都去草坪摆摊啦,椰浆饭我去那边拿,但是黄姜饭是刚蒸的,好吃。”
何逍瞄见厨房帘子后闪过一个身影,分明是刚刚肉串摊子隔壁卖千层糕的大伯,想来这社区里的印尼馆子根本不分你我,今天来个帮厨,后天借出去半罐椰浆,横竖都是当初一起归国的几十年老邻居。
虾片和香茅水是店老板娘端上来的,要点餐时,门外又风风火火进来个人。
“瑞姨平叔,我爸呢?”
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同样穿着巴迪克上衣,但下身随性地搭了件球裤,皮肤晒成小麦色,可能是没想到店里会有客人,意识到自己冒冒失失的,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露出颗虎牙,递过来一个竹编筐:“你们要不要试试,我们家自己做的,很好吃哦!”
“你爸在厨房,你不好好看摊子怎么跑过来了?”老板娘笑着逗他,接过那只竹编小筐,掀开盖子,一股香甜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里面堆着圆滚小巧的椰丝球,厚厚的椰蓉裹着浅绿色糯米团,软糯紧实。
“我们家今天特地做新配方啦,少糖版,椰浆是刚磨的,你们快尝尝。”
其实他不好好看摊子跑过来,八成是老爸老妈破天荒让他下厨帮忙,特地找个借口溜进来显摆一下新做的点心,顺便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人夸他。
平叔慢慢溜达过来,一听就知道是他第一次参与配方调整,不来“巡一圈”浑身都不舒服,也乐于成全下小孩子:“试试看吧,他们家是做印尼糕点的,几十年手艺了,放心吃。”
何逍其实对椰蓉制品一向不怎么感冒,这么一听也起了兴趣,试了一口。
细腻的糯米揉进了班兰叶汁,椰蓉并不抢味,各种原料融合得恰到好处,跟那年轻人说的一样,少糖版,清爽中带着奶香。
“口感真好,好吃。”周允辞收到了何逍迫不及待让他尝试的眼神,夹了一块,出乎意料的好吃。
“是吧?”青年笑得更灿烂了,“我一会儿告诉我妈去,她肯定很高兴,她今天还特地多磨了椰浆。”
何逍咽下最后一口,忽然道:“这个可以买一盒吗?我过几天回家用得上。”
“当然可以啊,我晚点给你送过来。”青年正准备说点什么,厨房门帘就被掀开了。
他爸探出头来,喊了一嗓子:“你又跑来啦?还不回去看摊子,小心我扣你工钱啊!”
语气是玩笑,眼里却藏不住一丝骄傲。
“那我滚蛋了。”青年乐呵呵应了一声,夹了几块出来抱着剩下的跑了,动作麻利得像是早就预判到了结局。
“手撕肉黄姜饭、咖喱虾、沙姜鸡翅、巴东牛肉、炒空心菜,没错吧?”瑞姨笑着摇摇头,核对订单,把平书赶去厨房,解释了嘴。
“今天社区美食节,都是华侨们图个热闹过着玩的,你们先吃小吃,我去叫阿弟回来帮忙炒菜,我们上菜很快的,放心。”
说完推开门,草坪上的欢笑声又立刻涌了进来,混着烤肉的烟火气。
香茅水喝了一半,虾片也吃得差不多,何逍歪头看了眼对面安安静静坐着的周允辞,终于开口问:“所以今晚的行程,峇厘村,是有什么特别计划吗?”
周允辞放下杯子:“没有啊,就是来吃个饭而已。”
“就吃饭?”何逍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周允辞又挖到了什么资料、口述、故事,或者哪怕是老照片,结果对方只是慢条斯理地吃虾片,像真的是专程为了这一口印尼菜来的。
“峇厘村不简单哦,”何逍道,“当年这可是为安置印尼归侨才设的双阳农场,南山社区这一带几十户人,基本都是六十年代初撤侨回来的。你拍纪录片的,居然没想采访一下?”
“有想过,但后来说服自己,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何逍一愣。
“‘就这么简单’。”
“哇,你这么快就callback,我可是要收版权费的。”
周允辞就笑。
他一直都清楚,过去的每一次出行、每一次拍摄,都在赶路。被驱动着去观察、去记录、去整理、去把故事拼接成章节,再剪成分镜。
他对泉州的第一反应,也不过是一个等待被归档的名字。
但有人说“因为好玩,就这么简单”。
他不想再那么逼自己,也不想再带着沉甸甸的理由,仿佛每走一步都要向谁交代,反正对于结果来说,有用就行。
趁现在还有休整的时间,他是真的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仅仅因为他愿意,而不是因为镜头后有什么需要完成的片子,或者父亲留给他什么未完成的嘱托,在台风过境前。
更何况他看着何逍。
“你不是想来尝尝印尼菜?”他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谢谢何老板让我意外发现椰丝球很好吃。”
“那倒是。”何逍同意了他的说法,“这两天还刚好赶上社区美食节,我们都非常幸运。”
“来咯——”瑞姨端着黄铜托盘,黄姜饭冒着热气,咖喱虾的橙红色酱汁还在咕嘟冒泡。何逍的筷子刚戳破酥脆的沙姜鸡翅表皮,滚烫的肉汁差点溅到虎口。
“慢点吃,”瑞姨笑着放下一碟青柠,“这鸡翅可是我妈教我做的。”
她指了指墙上泛黄的老照片,1961年,一群拎着藤箱的年轻人站在码头,背后是“欢迎归国华侨”的横幅。
“您也是那时候回来的?”何逍趁机问道。
“那会儿我刚十八,你平叔也就二十出头,是政府安排我们从巴厘岛撤回来的,”瑞姨把桌上剩下的香茅水加满,说着话的声音不急不缓。
“还有我弟弟,回来时在都同一条船上。”
“还好都平安回来了。”
咖喱虾的酱汁浓得能挂勺,何逍感慨,掰了片面包蘸着吃,椰浆的甜柔化了辣椒的后劲。
“是啊,命好,都回来了。”瑞姨点点头,柔和的看着吃的很香的青年,脸上带着点怀旧的笑意。
平叔炒完菜,拉着糕点店老板加入聊天。
“回来头几年艰苦啊,这一片以前都是农田和山地,但幸好大家都住一个片区,能互相帮衬,一起把家建起来,不容易,但过得踏实。”
糕点店老板搭着平叔肩膀,叹了一声,用力指了指门外的芭蕉树,眼睛瞪的圆滚滚的,和年轻人十足相像,语气骄傲:“当年我们家夯土墙种的树,现在都第三代了。”
周允辞听得很安静,他的目光从瑞姨脸上轻轻移开,落向窗外那片草地。
琐碎、真实、又毫不起眼,透着温馨。
没架机器、没采访提纲、没写脚本,只是坐在这里,听一位归侨阿姨讲年轻时漂洋过海的故事,看何逍心满意足吃上了黄姜饭。
“我们这代人都算幸运的。”瑞姨把咖喱虾锅炉下的火灭了,接着说,“我妈总说,当初在印尼排华时,连祖传的中文菜谱都埋在后院。现在……”
她突然被草坪上的鼓乐声打断,几个穿纱笼的小孩蹦蹦跳跳跑到窗前,趴在玻璃上哈气做鬼脸。
那个有着可爱虎牙的年轻人又来了,拨开一群围到身边的小孩,推开门叫人:“瑞姨,要开始跳舞了,别休息了,都等着您来领舞呢!”
而后又笑嘻嘻对何逍道:“你想要糕点的话找我爸拿就可以了,我们家的千层糕也很好吃哦。”
“臭小子。”
年轻人又麻溜地滚了。
瑞姨摘下围裙,整理了下仪容,起了个范,平叔捧场的喊了声“好!”,带头鼓掌,瑞姨笑着看了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带着点小骄傲,小得意,一如当年。
孩子们还在外面疯跑,有人点起灯串,把两棵棕榈树之间串得亮亮堂堂。一锅锅热气腾腾的食物在草坪摊位间交换着,小镇的夜晚就这样缓慢却热闹地流动着。
“你下次不许再说‘仅此而已’了。”何逍忽然道。
周允辞微怔:“嗯?”
“峇厘村这顿饭,不仅仅是吃饭。”何逍抬起眼看他,语气带着点认真,“你不说话的时候,我也听得出来。”
桌上的牛肉炖得纤维松散,裹着深褐色的香料渣,肉桂、丁香、肉豆蔻......复杂的配方全部熬成浓稠的一锅。
何逍用勺子挑起一块:“你纪录片里缺的这种味道,摄像机根本拍不出来吧?”
周允辞看着他,笑了:“有些纪录,得用尝的。”
“那吃完饭做什么?”
“听你的。”
“听我的?”
“你可是我的向导。”
“那就听我的,买点零食回民宿,休息,聊天,玩!还有庄诺回来一天了,我要介绍你们认识的。”
回程时开车的人换成了自告奋勇的何逍,周允辞倒也是不怕他弹射起飞,很放心地做进了副驾。
“何老板,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每天都在吃。”
“人间百味就是得靠尝啊,我的安排你到底用不同意?”
“同意。”
“那我说你不是十八线小导演你同不同意?”
“……同意。”
“那我扒你马甲同不同意?”
周允辞转头和他对视几秒,投降。
“‘参与者’是不是你?”
那很惊悚了,周允辞想。
“你怎么知道的?”
“回去再告诉你。”何逍笑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