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熙榕

14、英雄难过美人关

　　朝会散了，章珏却被皇帝留下。
　　昏黄的御书房内，章珏的影子长长地映在洁净的地砖上。打眼看去，皇帝闭眼沉寐，垂垂老矣。
　　许久，皇帝睁开眼睛，缓声道：“章卿，你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首辅。”
　　他停下不继续说，只幽幽地望着章珏。
　　章珏躬身：“是。没有陛下抬爱，便没有臣的今日。”
　　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睛盯着面前的折子和崭新的信封。
　　“朕是天下百姓的君父。什么是君父？自当爱民如子。朕老了，许多事分不出精力去管。可是你呢？章珏，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给你的权力，治不住区区水患？汛期发洪水，都没淹了江南的桑田，怎么，旱期的一场暴雪，就能淹了大半的田？”
　　章珏的身子弯了下去，沉声道：“陛下圣明。暴雪化水，并非能淹田。只是，今冬日暖，上游的河水未结厚冰，伴着暴雪化水，一齐冲击河堤。河堤去年才新修过，还在去年挡住了十年难遇一次的汛期洪水。今年入春，江南四省的官员又重新加固河道，断没有因暴雪的缘故破堤。可是，河堤确实溃破，才导致江南四省的桑田被淹。臣远在京都，六部又颇多掣肘，实在无能，辜负了陛下的心意！臣愿领罚——”
　　“行了！”皇帝止住章珏的请罪之声，“钦天监才说荧惑侵日，江南就报上来水患。你所说的，和这折子里奏的大差不差。依你之见，此次患灾，果真是人祸？”
　　章珏低首：“臣不敢妄言。”
　　皇帝望向他，眸色深沉：“他已经是太子了，朕百年之后，大乾的天下都是他的。他竟这般急不可耐……”
　　他闭上眼睛：“等等看吧，等燕王回来，便让太子行监国之事……他若果真让燕王去北元打仗，连这个兄弟手足也容不下，朕是真地要好好考虑大乾的未来了。”
　　章珏称是，转身离去时，又听见那年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章卿——朕老了。你和锦衣卫，要替朕好好守着大乾的天下。江南的百姓无辜，以你的手腕，定不会让他们背井离乡吧？”
　　章珏身子一僵，转身躬首：“臣……”
　　皇帝挥手打断他的话：“自你上任，大乾这五年来，国富民安。朕知晓，你心里装着百姓，亦自有一番雄略。君舟民水，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大乾的江山便是稳的。太子，急功近利，心无民众，不堪重任。那些事，你只管去做，若他阻挠你，六部的官员，朕亲自给你换些称手的便是。”
　　章珏俯身，对着皇帝深深作揖。
　　自古千里马难遇伯乐，他深感荣幸。

　　出得门去，司礼监的掌印冯栩拦住章珏。
　　“首辅大人，请留步。”
　　章珏回首：“冯公公有事？”
　　冯栩谄笑：“适才太子殿下安排了采选之事，奴婢想着，再来问一问大人的意思。”
　　“听太子殿下的便是，还问什么？”章珏眼神冰凉，他听到采选二字，脑海中蓦地浮现宁香兰那张清丽的脸庞，胸腔不觉涌起怒意。
　　冯栩察觉章珏的不悦，当是内阁与太子又在大殿里起了龃龉，因此有些尬笑道：“公主的婢女，被毕太傅要走了。太子的意思，让公主换个人去顶上。可是公主不依，这不，还在那儿抹眼泪呢。太子殿下不在，奴婢这才来问大人的意思。”
　　章珏抬眼望去，果见昭华远远立在宫道的梅花树下垂泪。
　　她的身侧，早已不见宁香兰的身影。
　　章珏身形一动，迅速往那方向疾步走去。
　　还未到身前，昭华已先一步跪下，哭道：“首辅大人，求您救一救香兰。她被太子的人带走了……”
　　章珏扫视宫墙，长长的宫道上没有人的影子。
　　“公主请起，微臣万不敢当。”
　　待昭华站起，章珏挥袖转身，冷声道：“公主回去吧。我去找她。”
　　昭华一愣，随即横臂拦住章珏，颤声问：“燕王……真地要回来了么？”
　　章珏点头，不去看她。
　　昭华吸了吸鼻子：“他回来，和我抢孩子么？”
　　章珏挑眉，眼里无一丝波澜：“这是公主和燕王之间的事情，恕臣无知。”
　　昭华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章珏警告的眼神吓地连退两步。
　　“微臣想知道，今日带她来议事殿，是她自己要求，还是公主的意思？”
　　昭华心底一凉，眸色惊慌，不敢去看章珏。
　　“你好自为之！”
　　章珏明了，眼里的怒意滔天，甩袖拔步，匆匆离去。
　　昭华心里慌地直喊：我哪知道皇帝和太子犯病？我是有私心，可是……我哪里想得到今日这些人一齐犯病？？
　　冯栩并未走远，早在章珏面色一变，疾步向公主走去时，他便看出，那个被太子带走的女人，非同小可。
　　此时，又远远瞧见公主和堂堂首辅为这个女人似乎起了争执……原谅他离得远，实在听不清二人说了什么。
　　总之，那个被带走的人，事关重大！
　　能让首辅紧张的人，从前从未见过，如今，他可亲眼见着了。
　　他小跑着回了司礼监，派了内监往太子府邸去通风报信。

　　东宫内。
　　“果真？”太子听了内侍的话，惊讶地从座椅上站起，随即讥嘲地笑。
　　“好啊！他章珏也有今日。那便等着，本宫倒要看看，五年来三请四请都不来的首辅大人，他今日会不会为个奴婢，来登我这东宫的门第！”太子坦然坐下，成竹在胸。
　　他转头吩咐：“去！吩咐下面的，给那女人喂些药，待首辅大人来了，可得好好招待一番！”
　　那人低声：“可是太傅刚才将人带走了。”
　　太子猛地摔掉杯盏，怒喝道：“还不去拦住？”
　　那人吓地屁滚尿流，飞身出去。
　　一炷香的工夫，下人来报，内阁首辅来了。
　　太子笑盈盈往门口走去相迎。
　　“首辅大人！稀客稀客！”太子十分有礼地将人让进厅堂。
　　章珏面上亦带着和煦的微笑，拱手作揖。
　　“太子殿下，微臣惶恐！”
　　太子命人看茶侍坐，笑道：“惶恐？首辅大人日理万机，哪像我这个赋闲太子，空顶着东宫头衔，一点也不能替父皇分忧。”
　　章珏轻笑：“微臣今日正为此而来。陛下龙体有碍，国不能一日无君，若太子殿下不吝辛劳，微臣愿奏请陛下，请您代行监国之事。”
　　太子一怔，随即猛然站起，不相信地问：“果真？父皇真有此意？”
　　章珏站起作揖：“微臣不敢胡言妄语。殿下若愿意，臣明日便可上奏疏。”
　　太子登时大喜，忙上前握住章珏的手臂，道：“首辅大人，定会助我一臂之力吧？”
　　章珏温和一笑：“臣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力！”
　　“好！有首辅这句话，本宫便放心了！”太子大手一挥，喜形于色，命人摆宴。
　　酒过三巡，章珏面色酡红，醉意醺醺道：“那位婢女……”
　　太子当即抚掌，一脸了然，笑道：“章卿放心！本宫已将人完完整整安置在门外的马车上。”
　　章珏呼吸沉重，轻轻呼出一口闷气，谦卑地连连道谢。
　　太子吃瓜似的靠近：“没想到，素来不近女色的内阁首辅，如今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章珏低首闷笑：“让殿下见笑了。”
　　又过了一刻钟，章珏才醉醺醺走走出东宫，由下人扶上了马车。
　　进去瞬间，章珏的眼睛便落在车厢内女子潮红的面庞上。
　　他脸上的醉意转瞬消失，长腿跨至她面前，大手轻易将人捞进怀里。
　　她身上温度烫人！
　　章珏伸手在她额上试探，却惹地她发出一声嘤咛。
　　“好热……”香兰猛然睁眼，双手攀住那双冰凉的大手。
　　“大人？”她清明的眸子只清醒一瞬，随即又陷入迷蒙，只不松手，贪婪地将脸也贴上那双手的冰凉。
　　章珏看着怀中人的媚眼如丝，娇态横生，双手传来她肌肤上的柔软触感，心里骤然窜出一股无名燥意。
　　他只当今夜喝多了酒，沉声吩咐马夫加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