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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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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
林燕喃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在哪,更不知这条路即将通向何方,他只是麻木的向前走,脑子浑浑噩噩,无知无觉。
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身边死一般寂静,但他只觉内心终于彻底安宁,放任自己沉沦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永远不想出去。
似乎走了很久,他仿佛不知疲倦,身上感受不到之前粉身碎骨的疼痛,步履轻盈,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童时期。
就这样永远一个人待着好像也不错。
林燕喃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自己觉得很满意。
没有许霁,没有萧楚,也没有小侯爷……所有他不想见的人都不会出现,而他再不必费心与他们周旋。
他也不必再感到惶恐,不用被禁锢失去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人左右。
林燕喃不觉得黑暗可怕,但许是走得太久了,最初的欢喜过去,他慢慢又开始觉得无趣。
若要是能有个陪伴,也很好。
它甚至不需要是一个人,猫儿狗儿也是可以的。林燕喃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小生命,每当他精心照顾小家伙们的时候会感觉到无比快乐,就好像他侍弄满院子的花花草草一般开心。
这么想着,忽然眼前一花,什么白色东西从他面前跑过,快得几乎瞧不见影子。
来不及细想,林燕喃下意识拔腿去追,跟在那团小小的白色身影后头跑,就怕慢了再也瞧不见。
周遭慢慢开始有了光亮,可是林燕喃只顾贪玩追逐,竟没能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摆脱了那片不见天日的黑暗。
他越跑越快,终于越来越近,看得也愈发清楚,但林燕喃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团雪白胖乎乎,还有着一对异色鸳鸯瞳……
是他早已失去的雪球儿。
林燕喃不可置信,微微瞪大眼睛,以为看错了,不敢上去确认,也是此时才发现自己周围变了样,
他站在原地环顾打量四周,越看越心惊。
这是……他自己的家。
不是什么翰林院人人称颂的许编修的府邸,而是他远在柳州的老宅,自小长大的地方。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林燕喃顾不上追逐猫儿,谨慎打量四周,企图找出什么破绽。
老宅早在祖母去后林家败落卖了出去,后来他跟着许霁搬去了更小的院子,除了祖母和娘亲生前的遗物,什么都没能带走。
林燕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确信这就是他的家。
因为院子西南角落那株开得正好的翡翠蝴蝶兰还是当年自己亲手种下的,日日照看浇水,总盼着它快快长大。
卧房屋檐下还挂着一串小巧精致的银色铜铃,是那年他和许霁逃课串街一吊钱买的每当有风吹过,银色铃铛随风摇曳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因为太喜欢那美妙的声响,所以后来他时常搬上小凳子,一个人静静坐在屋檐下等风来。
还有廊下那根红木柱子。林燕喃走近,弯腰轻轻抚摸着上头参差不齐的划痕,脑中回忆出许多画面。
每年生辰,祖母都要带他在这儿让嬷嬷划下一道道痕迹,好看看她的小孙孙究竟长大多少。
林燕喃将院中每一株花草看过,细细摩挲遍一砖一瓦,这里的的确确是他的家。
不愿去想为什么早已卖掉的老宅凭空出现,林燕喃宁可自欺欺人,也要留守住这片刻欢欣。
他回头去寻雪球儿,然而转了一圈没找到,转头又去祖母的屋子。
既然雪球儿回来了,那么祖母是不是也……
林燕娜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恨不得马上瞬身已经飞到祖母的屋前。
他的院子就在祖母卧房旁边,不算太远的一小段路却几乎耗尽林燕喃所有的耐心。
当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林燕喃的眼泪顷刻落下。
屋里的每一个物件都在它们原本的位置上,与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林燕喃擦了擦眼泪,迈步缓缓走向藤椅上安静睡着的老妇人,颤抖着想将她唤醒。
在双手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林燕喃却怯生生的又缩了回来。
祖母睡得很安心,他怕万一吵醒,她就消失不见了。
他兀自想着,不料熟睡的老妇人悠悠醒来,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笑眯眯的说:“哎呀,是我们喃喃回来啦?”
“外头好不好玩的啦?”
只这简单的两句问话,林燕喃原本擦去的泪水又一次决堤,他不再犹豫,上前紧紧抱住她。
“怎么哭啦?”祖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宽慰道:“可是受了委屈?”
林燕喃点了点头,接着又赶紧摇头。
自祖母离去,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不该叫她知道,否则她该多难受啊。
“没有。”林燕喃哽咽着回答,“没有委屈。”
他强迫收回眼泪,忍着悲伤抬头看着祖母:“只是有点想您了。”
祖母盯着他看了许久,慢慢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叹息一声:“怎么瘦了?”
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林燕喃从学堂回来依偎在祖母身边说话。
许霁没有背叛,他也没有去京城,祖母身体康健,他们一家好好地生活。
“祖母最不放心不下的人,还是你呀……”祖母又是一声叹息,“这些年,你必定受了很多苦吧?。”
她留恋的看着林燕喃,眼中满是不舍:“再陪祖母坐一会儿,就去吧。”
林燕喃闻言,心里咯噔一跳,故作不解问:“去哪里?”
祖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重复道:“去吧。”
林燕喃立刻抱住她的胳膊,惊恐的说:“我不走!”
他不能走。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耳边传来一声“喵喵”叫声,林燕喃回头,方才跑不见的雪球儿什么时候再度回来,蹲在门边歪头看它。
“雪球儿……”林燕喃惊喜极了,连忙去抱。
可他才撒手,本来抱着的祖母化作一团光影散去,不见踪迹。
林燕喃大惊失色,急切的伸手去捞,可是什么都触摸不到,只余祖母最后的声音回响在屋里。
“回去吧。”
林燕喃站在屋里发疯似的到处翻找,甚至拉开抽屉,企图从里面把祖母翻出来。
雪球儿走到他的脚边轻轻蹭了蹭他,抬头冲他又叫了一声,好像在撒娇。
林燕喃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正要抱着它安慰,可是雪球儿再次跳开,跑了几步回头冲他喵喵叫唤,似是让他跟上。
已经失去祖母,林燕喃不愿再失去雪球儿,所以他毫不犹豫跟上,只是离开前最后一次看了看祖母曾经住过的屋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雪球儿身形轻巧,跑得极快,林燕喃秉着呼吸不敢分神,一路追着跑,唤它慢点。
雪球儿跑到树下停住,忽然树后一个小娃娃钻出来,将它抱在怀里。
林燕喃气喘吁吁扶着树歇息。真是奇怪,他之前走那么多的路明明不觉得累,眼下跑了几步就体力不支,不知是何缘故。
他眼见雪球儿亲密依偎在别人怀里,好奇打量那个冒出来的孩童,轻声问他:“你是谁家的小娃娃,怎么到我家来了?”
那孩子约莫两三岁光景,或许更小,林燕喃对小孩子的具体年纪没什么记性,只是猜测应当是两三岁。
听了他的话,小孩脸上露出伤心的神色,抱着雪球儿背过身不理他,像是生气了。
林燕喃心里还有着祖母消逝的伤感,但见小孩生气,便将伤心暂且放下,小心翼翼问:“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的确在家里没见过你,你是…… ”林燕喃绞尽脑汁回忆,不确定的又道:“难道是隔壁王家的小孙儿?”
隔壁王伯一家的确新娶了让儿媳,听说后来怀孕生了孩子,但是不是男娃,多大年纪,林燕喃不是特别清楚,因为他搬走了。
“我才不姓王!”那娃娃生气了,拿眼睛气鼓鼓瞪他:“我有爹爹!”
林燕喃面露尴尬,他不惯哄孩子,毕竟从前都是旁人哄他,现在莫名其妙惹恼人家,他只好耐着性子又问:“是我的错。”
“那你爹爹是谁,他怎么把你放在我家?他还来接你吗?”
林燕喃只觉那个爹也是心大,哪有把这么小的孩子仍在别人家的,一点不正经!
没想到那孩子听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立刻蓄满泪水,伤心极了:“才不要他来接。”
“他都不要我了……”
林燕喃看他哭了,心里立刻疼得刀割一般,连忙抱他在怀里擦眼泪:“不哭不哭,我带你去找你爹爹,他不会不要你的。”
“哪有爹爹不爱自己的孩子?”
其实这话大大的不对。世人万千,总有那么有些异类,但林燕喃此刻将心比心,想起自己的孩子。
他牵着小孩的手要带他走,可是刚才哭哭啼啼的小孩却甩开他,躲在树后不肯。
林燕喃头都大了,哄他说:“天要黑了,你不回家怎么办呢?”
住在这里也不是不行,但林燕喃自己都不知道这院子到底能维持多久,毕竟祖母在他眼前烟消云散,万一院子下一刻也不在了呢?
“那我留下来陪你吧。”林燕喃想清楚了,反正他无处可去,倒不如留在这,有一天过一天。
眼见他真的席地而坐,孩子急了:“不行!你不能留下来!”
“你快些走,我不要你陪!”
他不躲了,从树后跑出来使劲推他:“天要黑了,你快走呀!”
林燕喃稀里糊涂被他推搡,正要抓着那孩子问个明白,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小少爷轻些,夫人身子虚。”
林燕喃怔住,呆呆的看着远处走来的少女,喃喃道:“……珍珠?”
珍珠笑盈盈走上前,三两下扒拉开孩子,冲他福了福身子。
林燕喃大气不敢出,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脑中就会闪现许多可怕的画面。
“天快黑了,夫人还不回去吗?”珍珠向他福了福身子,轻声催促:“快些回吧。”
林燕喃无知无觉的问:“回哪里去?”
他觉得这个梦很好。不见到了祖母,见到雪球儿,还又见到珍珠。
他心里很多遗憾未了,也有很多话没说,所以不想走。
“自然是回家。”珍珠温柔的凝望着他,低声道:“此地不该您来。”
林燕喃摇头:“我没有家了。”
“日子还长呢。”珍珠推了他一把,笑着说:“夫人莫慌,且往前走着看吧。”
林燕喃垂首不语,正对上珍珠手里牵着的小娃娃眼睛。
那一刻,他脑中一道光亮闪过,想到了什么。
他慌张抬头看向珍珠,期期艾艾的询问:“你刚才唤他小少爷,他是不是……”
仔细看的话,那孩子面容的确有几分他与许霁的影子,可惜他没能第一时间发觉。
林燕喃喉头发紧,痛恨自己疏忽的同时,心头万千欢喜。原来他的孩子果真如自己想象那般,乖巧又可爱。
小小的福安上前两步轻轻握住林燕喃的手,抬头依依不舍的看他,眼中含泪。
此生遗憾没能做成爹爹的孩子,可是以后还会有别的娃娃做爹爹的孩子的。
“爹爹,再见。”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他“爹爹”,
林燕喃还没来得及拥抱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儿,却猛得被那双小手重重一推,身子极速下坠,重又坠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
窗外阵阵鸟鸣,前些日子才在屋檐下安家的燕子夫妻产下了几枚鸟蛋,其中孵化出一群新生的小燕。
幼燕啼叫的稚嫩声音传进屋里,林燕喃想起祖母的话。
当年父亲行商返途不幸遇难,母亲孕中以泪洗面,以至于早产后大出血,无力回天。
那时母亲依偎在床边平静等死,恰好窗外阵阵燕鸟飞过,她听着巢穴中小小的乳燕拼尽全力发出的求生的啼叫,内心忽然触动。
梁下幼燕喃喃,春光暖融,一派勃勃生机。
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可她的孩子却活了下来。
于是她给自己的孩子取名“燕喃”,愿他如梁上新燕生机勃勃,康健活泼,逢凶化吉,于绝处逢生。
当年母亲临终前将一线生机维系在他的身上,而数年后,他的孩子同样将生机留给了他。
所以他必须活下去。
林燕喃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的许霁,轻声说:
“许霁,我们回家吧。”
回去柳州,咱们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