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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June ...


  •   梅江县,赣南地区最为贫瘠的一隅,东倚齐天界而不亲,万离江为界,山峦叠嶂,起落成韵,直至没入天际。

      南麓群山愈行愈远,愈攀愈高,万离江自巍峨间潺潺流出。
      极目北望,山巅仅余树影摇曳于苍茫间,恍若天地尽头的孤岛。

      相较他处,梅江鲜见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目光所及皆是上世纪遗留下的老式楼宇。

      冷鸢昨夜将高中校服尽数浣洗,晾晒的衣物自二楼老旧窗棂垂坠至青砖阶前,形成一道道凌乱的彩虹,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皂角香与油烟的混合气息。

      清晨六点,巷口石墩上已支起豆腐脑摊。
      老板娘舀起铝盆内自家磨的豆乳,蒸汽携着吆喝声在巷中飘荡。

      冷鸢趁大伯一家人还没醒,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栅门,渺无声息走了出去。

      门板上脱色的春联在风中簌簌作响,她深吸一口沁着露水的晨气,凉意顺着喉管滑落至肺腑,洗净一切疲惫。

      漫无目的走在空荡荡的小巷内,两边斑驳的墙面上挂着竹编的收纳筐,窗棂缝隙中塞满旧报纸防风。

      巷岔口处,总能看到几个佝偻的老人坐在竹椅上,用浑浊的眼睛打量过往的晨班人。

      冷鸢步至巷口石墩时,豆腐脑摊的老板娘已远远望见她的身影。

      “鸢丫头,这么早啊!来碗豆腐脑暖暖胃?”
      她笑吟吟打招呼,眼底漾着熟稔的暖意。

      “好,不加香菜。”
      冷鸢含笑回应,落座于漆色斑驳的木凳。

      老板娘旋身取碗,麻利盛满热腾腾的豆腐脑,点缀上葱花和辣椒油,递给冷鸢。

      她接过这捧暖意,轻吹了吹热气,垂眸啜饮。

      舒尔间,一道染着股吊儿郎当味儿的声音,随少年晃悠的步伐一起荡至她耳畔。
      “婶儿,不加香菜,多加辣。”

      老板娘瞥见他,笑容满面地打趣。
      “你小子还是这么挑嘴。”

      随后又盛满一碗热乎乎豆腐脑,熟练撒上辣椒油,却刻意省去了香菜。
      她一边将碗递给裴野,一边调笑风生。
      “为了吃我这碗豆腐脑,都跑这来了。”

      裴野接过碗,咧嘴一笑,顺势在冷鸢对面落座。
      “婶儿的豆腐脑可是十里八乡一绝,不来吃一碗,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音量不响,却总能缠住人耳朵,一股子痞劲的味儿从每个音节缝渗出来。

      老板娘忍俊不禁,莞尔失笑。
      “你小子,就会贫嘴。”

      目光掠过两人融洽的坐姿,竟生出几分月下红线的遐思。

      她内心欢喜,脸上却故意板起严肃的架势,清了清嗓子。
      “你俩都是学校里的尖子生,高考这桩大事完了,也该松松绷紧的弦了。
      想旅游就去旅游,想谈恋爱就谈恋爱,别整天闷在书本里。”

      在她看来,冷鸢与裴野的熟稔程度,早已无需多言。

      殊不知两人仅有过两次真正的邂逅。
      一次是高一,在四楼办公室。
      一次是昨日,在九曲巷书店。

      晨雾将峦未峦,石板路隙罅间,草叶挂着将霜未露的湿气,风一过便坠成小水珠。

      冷鸢虽心无旁骛般啜饮着豆腐脑,却也无法忽视裴野的存在。

      裴野觑了一眼对面始终安安静静的人,忽而心头掠过一抹顽劣的涟漪。
      “喂,冷鸢,在学校有人跟你表白吗?”

      巷口清凉的晨风徐徐吹来,冷鸢回眸。
      眼波相触间,只有匆匆的冷漠。

      一句“我们不熟”将所有试探与亲近尽数摒绝于千里之外,徒留疏离的余韵在虚空中久久回荡。

      裴野却不以为意般勾唇,玩趣横生。
      “啧,这风都比你热情。”

      “……”
      冷鸢再不欲与他多费唇舌,只垂眸将碗中豆腐脑悉数饮尽,和老板娘道了别离开。

      梅江的朝霞来得格外早。
      炊烟从瓦片的缝隙间袅袅升起,整座小城笼罩在粉色雾气中。

      按照计划,她上昼要前往城北商业街染发,下昼去纹身。

      梅江的早班车从六点半开始运营,抵达咫尺之遥的公交站牌时,已有三两打工仔静候于漆色长凳上。

      他们或垂眸凝视手机屏幕,或仰面承接熹微晨光。

      清癯的身影规规矩矩立于站牌畔,吹着蓊郁树荫下飒飒的凉风。

      气流掀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垂上一颗藐小的浅褐痣。
      像雪水点墨。

      天边水粉色的云缦色色浮动,披着清新绿的公交车缓缓驶至站点。

      金属门开启的刹那,打工仔们鱼贯而入。
      冷鸢抓着一排排椅背的扶手,跟着刚起步的车厢闷在耳机里摇晃。
      最后在尾排临窗的角隅落座。

      蒲葵叶恹恹挤在车玻璃上,水洗般润莹莹的无际潮闷绿意,一帧热带雨林的错视。

      身侧空位忽被半生不熟的体温填满。

      滞缓地转动脖颈,少年已颓然斜倚于靛蓝塑椅上,头颅微垂,酣然阖眼。

      五官棱角分明得近乎刻薄,侧脸转折处毫无冗余弧度,下颌及腮部肌肉在无意识状态下仍维持着生理性紧绷状态。

      挺像的。
      她想。

      又自嘲似的将视线投向窗外,她哈了口气,湿气氤氲,模糊了玻璃的褐黄。

      公交车沿着梅江的三街六巷迂回穿梭,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约莫半刻钟,车身在商业街的柏油路上轻吟刹停。

      侧畔昏昏欲睡的人,不知何时将额头相抵椅背,十指交叠于下颌处。

      立体声音箱响起“商业街到了,请携带好随身物品”的提示时,冷鸢焦急地推了推他的肩胛。

      “裴野。”
      尾调被呼吸声吞掉一半。

      偏生寤寐无觉的人慢腾腾掀开眼睑,还慢吞吞明知故问。
      “干嘛?”

      “……”
      从窗外灌入的风很闷,冷鸢额前的碎发被汗黏成一缕缕,心腔烦懑一晃而过。

      “我要下车,你让让。”
      她冷眉冷眼,冷言冷语。

      “不能温柔点吗?”
      裴野乖乖滑向廊道另一侧长椅,双臂松松环抱于胸前,好笑地问。

      “……”
      冷鸢乜他一眼,垂眸的弧度恰似睥睨,爱答不理喃了两个字。
      “不配。”

      “……”
      啧,又是轻飘飘两个字。

      跟随在她身后下车的人,烦躁地用舌尖自下而上抵住上颚,无声浸润了所有感官。

      凝睇着女孩的背影没入理发店的门扉后,才拖着倦怠的步调,朝一家门楣上悬挂着、霓虹灯管闪着“刺青馆”字符的店铺走去。

      冷鸢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清扬的铃铛声率先叩击耳膜。

      店内,理发椅整齐划一排列着,尽管皮质坐垫已褪色,却仍泛着油亮质感。
      顾客们或正襟危坐,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侧脸。
      或阖目养神,享受颈部按摩带来的惬意。

      角落内,一位老人用低沉的声音向理发师讲述年轻时的故事,理发师微笑着倾听,手中的剪刀依然稳健地修剪着老人的白发。

      她择一隅空席落座,理发师缓步趋近,面带职业性的微笑,颔首垂询发式诉求。

      “齐肩长度,冰蓝灰。”
      凝视镜中与自己对视的虚影,她明确提出自己的要求。

      理发师微微点头,心领神会后,开始认真修剪她的头发。
      剪刀与梳子在手中娴熟地舞动,发丝轻轻飘落。
      她阖目凝神,任由感官沉溺于静谧中。

      待理发师温润的提醒淌入耳窝,她睁眼刹那,镜面骤然投来一道陌生的清辉。

      发梢裁至锁骨位置,冰蓝灰的色泽并非俗艳染剂,而是一种冷调的雾霭色阶,将她的芙蓉面庞衬得愈发剔透清绝。

      “谢谢,手艺很棒。”
      她言笑晏晏对理发师夸赞。

      理发师耳尖泛起薄红,眼尾晕开淡金眼影。
      “谢谢您的夸奖,您的骨相绝佳,发质很好,很适合这种发色。”

      推开门扉的一霎,街风卷起她新生的□□。
      倦阳无力悬于灰蓝天空,投下颓靡的橙黄。

      无尽夏的午刻,燠热难耐,连蝉鸣都浸于黏滞的空气中。
      薄汗沾背,衣襟与肌肤胶着,闷热几近窒息。

      视线在光影交错的街巷中逡巡,最终定格于一家透着薄荷绿沁意的茶饮铺。

      冷鸢下单了一杯配自己发色的冰蓝生打椰,椰椰冻Q弹软嫩,椰香馥郁。

      深吸一口凉冰冰的奶茶,她顿觉喉间一阵清爽,先前灼灼的闷感瞬间消散无踪。
      腹中无饥馑感觉,她决意径直前往纹身店。

      推门刹那,制服浸透成深蓝的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转瞬闪过车水马龙。

      风声彻底销声匿迹,行道树的叶片蔫蔫垂着,任由热气在叶脉间淤积,连最聒噪的蝉鸣也成了时断时续的喘息。
      人的皮肤成了湿度计,毛孔张开却吐不出畅快的汗液。

      冷鸢踏着被烈日烤得发烫发白的人行道,穿过霓虹交错的十字路口,朝一家空调外机轰鸣作响、不断吐出白汽的刺青馆走去。

      推开涂鸦覆盖的玻璃门,她将黏于颊畔的碎发拢至耳后。

      半垂的眼帘掀起的霎时,天花板坠落的日光忽然失了颜色,她的目光却跌入一双比盛夏正午的烈日更灼烫的漆瞳。

      身体先于理智做出抉择,整个人像被烫伤的闪蝶,翩然退至门外。
      天鹅般的颈项扬起,谛视门楣上被霓虹灯晕染的三个大字“刺青馆”。

      她默诵门牌名,确认自己没有踏错分毫。

      再度推开门扉,去寻那双直灼灼的视线。
      却暗自揣度,许是蒸腾的热浪熏醉了神经,才让沙发上低垂头颅、指尖在屏幕上游走的少年,在浮光掠影与记忆中的轮廓重叠。

      不可能是他!
      绝对不可能!!

      可沙发上少年懒悠悠掀眸与她对视的刹那,冷鸢终于溃败于自己的侥幸。

      是裴野。
      他怎么在这?

      长舒一口气,又啜饮了一口奶茶,不疾不徐走进店内。

      刺青师们戴着黑色皮质手套,腰间挂着金属链与迷你纹身枪。
      操作台旁散落着未拆封的针管与颜料瓶,玻璃展示柜内陈列着泛着冷光的银质穿刺饰品。

      庳隅的皮质沙发上,等待的顾客正翻阅卷边的纹身图册,而裴野正翘着二郎腿打游戏。

      视线左移,墙面被巨型投影屏占据,循环播放着极限运动与街头文化的混剪视频。

      室内空调不知被哪个刺青师拨至18℃,冷飕飕的气流附着裸露的肌肤,让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沙发上仍在打游戏的人,眉尖微不可察蹙了下,似乎有所感应。
      漫不经心掠过茶几,遥控器被他指尖拈起时,液晶屏上的数字已无声跃至更温和的刻度。

      一个留着狼尾鲻鱼头的刺青师,放下手中的刺青工具,勾着唇向她投来攀谈的丝缕。
      “小妹妹,想纹什么?纹哪里?都想好了吗?”

      “蓝色焰火,左侧腰。”
      清泠泠的音波在寂静中荡开,众人耳膜一震,神色微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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