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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圣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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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镜心走到弟弟跟前,并没有责怪他来得晚了,而是仔细看着弟弟的脸,盯得他把一口大白牙都收敛起来,笑容变得不自然了,袁镜心才说了一句:“镜吾,你瘦了好多。”
袁镜吾挠挠头:“姐,我在军中吃得挺好的,我没瘦,我变壮了!你看!”说着还举起双臂试图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袁镜心却根本没理他,招呼过一旁的此青,让她带袁镜吾去后院先洗漱再吃饭,又招呼此绿把跟袁镜吾来的几个人安顿一下。
袁镜吾本来都跟此青走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溜小跑回来,邀功似的对袁镜心说:“姐,我这次虽然来晚了,但是给外甥带了一份大礼!一会儿嘉弈去迎亲的时候,你别用你们家的马,用我带来的战马!特别威风!特别长脸!”说着他还对着吴嘉弈眨眨眼,把吴嘉弈说得都十分心动。
袁镜心举手装作要打,袁镜吾下意识格挡,但是发现姐姐的手并未落到自己身上,而且自己穿了铁甲,他昂起胸膛:“怎么了,姐!我好不容易借来的几匹战马!就为了不伤马,我才走得这么慢,这么晚才到,为什么不用啊?”
袁镜心没好气地说:“你外甥是个读书人,本来也不怎么骑马,突然一下你就要他骑战马,多危险啊?大婚的日子摔了怎么办?你来晚了我不挑你理,你好好梳洗完坐下吃席就行,别给我闹什么幺蛾子。”
袁镜吾听得这话就放心了:“姐,我早知道你有这话,我带了一匹特别温驯的马!小五,你一会儿带我家嘉弈去看看!”他冲着自己的一位部下大喝一声。
袁镜心这回真的拍了一下弟弟:“声音小点儿!你当这还是你们军营呢!大呼小叫的!娘教你的规矩都忘了是吧?是不是又想吃鞭子!”
袁镜吾压低声音:“姐,我没有,我……对不起……我也是习惯了,再说了爹不也那样……哎哟姐你就信我的吧,小五那匹马真的特别好,我专门为嘉弈选的,我还能害我亲外甥不成?我就是想在这个大喜的日子给嘉弈长长脸。要不你自己问嘉弈,他想不想要骑着战马去接新娘子?”
袁镜心看了一眼儿子,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蠢蠢欲动了,但是母亲不松口,他只能看着母亲,不敢说话。
袁镜心叹了口气:“没一个长得大的。罢了罢了,骑去吧,摔了我可不管。”
袁镜吾哈哈大笑,笑了两声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声音降了下来:“姐,摔了算我的!”
……
迎亲的队伍准备了一会儿,当车马仪仗终于都齐全妥当后,吴家的众人都停靠在路边,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这时间,大家忽然看见院墙拐角处,袁镜吾双手分别牵着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白马是给吴嘉弈骑乘的,它后面跟着喜气洋洋的吴嘉弈,二人一道从后院马厩方向绕道过来了。
战马不愧是战马,经过如此长途跋涉,在后院简单清洗并喂过草料之后,如今依然是神采奕奕。白马的毛色纯净,沾着些未干透的水珠,在初春早晨的阳光下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这匹马的年岁并不很大,但也经过几年的训练和洗礼,肌肉在紧致的皮肤下微微隆起,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四蹄修长,恰似精心挑选的汉白玉,缓步行走间,仿佛一座流动的雕塑。
吴嘉弈跟在舅舅身后,光是看着这匹白马,心情都好了很多,他伸出食指,趁白马不注意悄悄戳了一下它的屁股,但他并不敢十分用力,怕被对方尥蹶子攻击到。可是白马连头都没回,只是用马尾轻扫了一下被他戳过的位置。
袁镜吾牵着马停在了队伍最前头的位置,替外甥将马鞍、马镫等物件都检查一遍没有安全问题之后,刚想扶他上马试试,忽然远处传来了通报的声音:“圣旨到,吴家众人接旨!”
可能是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圣旨到来,吴家众人叽叽喳喳有些乱作一团。吴老太爷咳嗽一声:“都吵什么,跟我来。”说着,当先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其他人有了主心骨也纷纷跟上。
那边通报的人嗓门儿真是不小,声音传来许久,两排穿戴皂帽黑布袍的衙役才踏着凌乱的步子来到场间,指挥着一边人头攒动的老百姓和吴家人一起跪拜迎接圣旨。
转眼间街上就跪了一地的人,除了领衔的吴老太爷直着身子等候钦差的到来,其他人只有低头的份儿。
而跟在衙役身后姗姗来迟的是传旨的钦差和当地府衙的众人,为首一人穿着内官专属的玄色麒麟服,双手托举着一个质地为明黄色绸缎、轴柄为白玉的卷轴,昂首阔步地走来,知府马知远等一众人等均在左右随行。
那内官行至吴老太爷面前一丈远就站定了,等马知远等人也在一旁跪下后才打开卷轴开始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乾坤定位,阴阳和而万物生;家国同构,婚姻成而人伦序。今闻吴氏嫡长孙 吴嘉弈,品貌端方,才学优长,有乃祖之风。其与张氏女,门当户对,德容兼备,堪称良配。
“此二人结秦晋之好,既为两家之幸,亦得朕心所喜。吴门数代良实,志虑忠纯,吴铭钧者,朕之师也,虽已致仕,望重闾里;吴彦恭者,朕之肱骨,行效地方,民生乐道。张门犹是,张维义者,朕之臂膀,笔有千言,行事唯忠。两姓既盟,朕所共见,朕祈愿汝等夫妻,情比金坚,相敬如宾。
“特赐锦缎百匹、黄金百两,以为贺仪,望吴张二姓,阖族共庆,新人大婚顺遂,百年琴瑟,永结同心。
“钦此。
“崇宁六年二月十六。”
他的官话说得十分好,而且中气十足,周围的百姓都能听得真切,众人都在心里想着,难怪他能选为钦差。吴家人在吴老太爷的带领下齐声领旨谢恩:“谢主隆恩!”
接着那位内官笑容满面地赶紧上前将吴老太爷扶起来,并将圣旨交给他手上,同时寒暄起来:“吴少傅,近来身体可好?咱们得有十年未曾见了。”
吴老太爷的手都有些颤抖,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才回复对方:“仰赖皇上的洪福,也烦劳您挂念,我虽然一年比一年老了,但身子骨还好得很,熙和十三年一别,确实已经十年时光未见了。薛大伴,今日我不曾想到,皇上会有圣旨垂怜我吴家,我更不曾想到,竟然是你亲自来一趟。皇上……皇上他还好吗?身体是否康健?可还有日日读书?”
薛大伴笑着拍拍吴老太爷的手:“吴少傅,您放心,皇上同样好得很,他还时时念着你呢。之前听到消息说,您的长孙这些日子要成亲,皇上立马找人打听清楚正日子,赶紧找内库领了锦缎、黄金要差人送来。我想着,当年我跟着皇上,也在您席下读了几年圣人文章,有此机会,自然要登门道喜,所以跟皇上讨了这个差事。吴少傅、吴大人,还有这位就是吴公子吧,恭喜恭喜!”
他朝着吴老太爷、吴彦恭和一身大红喜服的吴嘉弈纷纷行了一礼,嘴上不住地道着“恭喜”。三人也同样还礼。
一旁和马知远站在一起的吴彦成忍不住低声问道:“知远兄,钦差大人什么时候来的秦州,我们怎么一点消息没收到?”
马知远保持着微笑,目不斜视,同样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回复:“昨天中午到的我衙门,我赶紧给按住,喝了一顿酒。我就怕你们家这婚事儿办不下去,要是捅到皇上那儿,那就完啦。还好晚上我小舅子说人找到了,我才放下心来。但是我想着你家人估计心有余悸呢,就不给你们添堵了,今天也正好,给你们一个惊喜。”
吴彦成声音幽幽:“是够惊喜的,十年了,皇上终于想起我家老爷子了。”
马知远看都没看他:“慎言啊彦成兄,皇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再说了,他可从来没忘了你家老爷子。”
吴彦成不置可否,抢先马知远一步,上前和薛大伴打招呼去了。
众人又聊了一阵,眼看着快到吉时,钟静姝咳嗽了一声:“各位,咱们是不是该去迎亲了?”
薛大伴闻言尴尬笑道:“哎哟,都怪我,差点耽误了正事儿。吴少傅,正好我这圣旨啊,一式两份,也得去张家宣读一遍,能不能行个方便,借我一匹马,我也斗胆请您赏光,让我随着迎亲队伍一起去,沾沾喜气,行吗?”
吴老太爷当然乐意,立马叫人牵来那匹原本是给吴嘉弈骑的马,虽比不上如今那匹战马,但是也生得俊秀极了,薛大伴一看就满意。
于是,吴嘉弈骑着漂亮的白马一马当先,后面跟着他的舅舅袁镜吾和薛大伴,其后是接新娘的空轿子,接着是媒人钟夫人的轿子,下面就是歌吹和仪仗,还有很多吴家的小厮伴着队伍两侧,一行人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往张家去了。
沿途的百姓似乎都加入了这场喜剧之中,小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跟着小厮唱着喜庆的歌谣,大人们接住小厮抛来的糖果,再分给小孩子们。沿途的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临街的二楼窗户也都有人向下面招手,人们载歌载舞,万人空巷。
一个小男孩儿折下一支路边新开的桃花,大着胆来到吴嘉弈的侧身,举得高高的将花枝递给他。吴嘉弈笑着谢过他,将桃枝别在帽檐上,随即取下身上的一块玉佩递给孩子,算作交换。
粉色的桃枝在大红色的喜服上尤其显眼,薛大伴和袁镜吾都齐声赞叹,衬得吴嘉弈更白了一点,他羞赧地笑着推脱是妆化得好。
穿红戴粉的少年骑着白马,穿过震耳欲聋的闹市街巷,穿过刚发新芽的杨枝柳条,穿过刚回大地的春天,在家人和整座城市的簇拥下,甚至在当今圣上的祝福下,往张家去,去迎接一个并不会嫁给他的少女。
吴嘉弈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薛大伴和他拴在马鞍上的锦囊,那里面装的就是圣旨。薛大伴冲吴嘉弈和善地笑了笑,吴嘉弈也回了一个笑容。
转过身来,吴嘉弈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今,他的婚事是被当今圣上降下圣旨祝福过的,所以当初他答应的和离可能就无法轻易实现了,至少不可能如他之前所说,做出一些自污的行为,两家就能达成一致这么简单了。
可还没等吴嘉弈思考这件事带来的后果,一旁领路的小厮就兴高采烈地对他说:“大少爷,快看,咱们到了,那不就是张府的门头嘛!”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吴嘉弈已经能看到和吴家一样装点得花团锦簇的大门和聚集在一起翘首以盼的人们。当对方看到他们出现之后,鼓乐声先是偃旗息鼓了两个呼吸的时间,等再次响起的时候,已经与这边的声音融为一体,达到了一种琴瑟和谐的状态了——应该是张家提前交代过才有这样的安排。
吴嘉弈抖动缰绳,自己驱马先行一步来到张府门前。
按照秦州习俗,其实张家人都得待在府内,需要由新郎展现诚意,通过一系列考验后,新娘家才能放他进门接走新娘子。但是今日张府倒是大方,一群人站在门口台阶上迎接,甚至张维义还是领头人。
吴嘉弈翻身下马来到台阶下,向张维义抱拳行礼,没想到对方倒是更加热情,一个箭步来到他跟前扶住他的双臂:“哎呀,贤婿,可把你给盼来啦!怎么来得晚了些?是不是一路上人太多了?”
吴嘉弈刚开了个口:“世伯……”就被张维义打断了:“什么世伯,这都什么时候来还喊这个,该改口啦!”
然而就在吴嘉弈犹豫要这么开口——一是指怎么开口称呼对方,二是怎么开口跟他提及圣旨的事儿时,薛大伴也已经翻身下马来到此间:“张大人,上次京城一别,也有多年未见了吧。”
张维义这才意识到,迎亲队伍里竟然有一位身着内官麒麟服的人物,他盯着对方微笑的脸庞看了两眼,立马认出来:“您,您是……圣上身边的薛公公!”
薛大伴亘古不变地微笑着点点头:“正是咱家。张大人,接圣旨吧。”
张维义倒也迅速,赶紧带着当下在门口的张家人全都下了台阶跪下来,口中还给薛大伴做着解释:“薛公公,您宽恕则个,我家小女成亲,内眷们依照习俗暂不方便出门,等仪式完成后,我一定领他们焚香跪拜。”
薛大伴微笑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咱们接咱们的旨。来之前圣上已经交代过了,这是嫁娶的喜事儿,一切便宜行事,切不可因这些繁文缛节坏了咱们当地的规矩。”
张维义首先磕头感谢圣上的恩典,接着才开始听宣。薛大伴不愧是皇上身边近人,传旨已是一门拿手的本事,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而又口齿清晰,与在吴家门口的宣读几乎是如出一辙。
张维义谢恩后接了圣旨,领着众人进了张府。
而在跨过门槛时,吴嘉弈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跪着听圣旨的百姓都已站起身来,只有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少年还神思不属地跪着,然后被张家的小厮拉着走了——其实跟拖着走没甚大的区别。
早上张府门口放过鞭炮,地上落了一地的红色碎纸片,混合着前几天落下的花瓣,那个少年被拖走的脚下,留下了两道清晰的印记。
吴嘉弈看着他,他忽然眼睛有神了,把目光对上了吴嘉弈。
吴嘉弈不知道说什么,对他报以一个苦笑。
对方却没笑,也没有力气挣扎,仰首望着天,任由自己被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