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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以母之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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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已歇,朝臣尽散。
李瑾清立于政事堂侧廊,未动分毫,手中折子已被捏皱成褶。
她目光沉沉,看着那封信尾处的朱线、未加印信的署名,指节缓缓泛白。
林若宜步至近前,低声道:“李大人,此局……是谢宛枝蓄意为之。”
李瑾清不答,抬手一扬,那封折子飞入殿前香炉中,火光倏地跃起,将纸页吞噬殆尽。
她眼角轻颤,低声笑了笑。
“谢宛枝。”她语声极轻,却字字如针,“好一个护人护到底。”
姜徽亦趋近一步,语气压低:“若她以此铺开盐仓旧案,那便是真要动兵部银策。”
“她不只要护人。”
林若宜眯起眼,“她是要借陆如归之名,重启宋衡旧策。”
李瑾清闻言,眸色一动。
“她设一封信,引我上奏;又当众承罪,博众朝臣信任——此局之险,不在陆如归,而在她谢宛枝自己。”
三人静立廊中,火光熄灭,灰烬沉落。
“查她。”李瑾清冷声道,“去查她近月来与何人往来;兵部借调之策、户部账录之变,半点都不能放过。”
林若宜应声:“是。”
李瑾清转身离去,声色未动,却仿佛下一盘棋,已从此刻悄然翻局。
谢府深夜。
烛火未熄,谢宛枝独坐书案前,几卷盐仓旧账铺展案上,字迹暗黄,墨线微晕。
她目光沉静,一字未言,指腹轻轻按住其中一处:“三年前,漕银入库,却未归帐。这是第一笔。”
门外响起脚步声,芷宁候在檐下,低声道:“大人,陆主事来辞。”
谢宛枝一顿,手中笔未动:“真倔,也不知跟谁学的。”
“他说,一定要见大人一面。”
芷宁退至阶下,不多时,谢宛枝推门而出。
月色朦胧,府中灯盏点得稀疏。
廊下立着一人,披着墨色斗篷,眉眼藏在阴影里,唯有那一双眼,在烛火映照下明明灭灭。
她站定几步之外,道:“非要见我?”
陆如归看着她,语声轻哑:“我若不见大人,怕是心有挂牵。”
谢宛枝目光不动,片刻后低声道:“你要去找宋承之?”
他点头:“我需与她重理旧策,也需借她之力,重新接起那条线。”
她没问是哪条线,也未追问将往何处。
只道:“你知你一走,李瑾清不会再放你回来。”
“我知。”他垂眸,“但我不能不走。”
“谢大人给我退路,可这世上有的局,不是靠退就能保全的。”
谢宛枝望着他,良久未语。
风吹过廊下灯火,火光微晃,她终道:“你可知我为你布的那封信,是明棋,也是死棋?”
“我知道。”陆如归低声笑了笑,眼底泛着一点涩意,“我本不配大人如此信我。”
她忽然走近一步,站在他面前,低头望入他的眼:“你总说你不该得、不配得,可你当真以为,我护你只是为了你能破几桩案?”
陆如归怔住。
“你心里有国有家,可我……我护的是你这个人。”
她说得很轻,像是不愿被别人听见。
“你走吧。”她缓缓后退一步,垂手道,“别回头。”
他却没动。
风吹过他发尾,夜色深重,他眼神在她眉间停留片刻,终是开口:
“若大人护我,只因我能用,那我便当机敏尽忠。”
“但若大人护我,是因我这个人……”
他语声低下去,像是怕说太重、怕说得太明,“那我便,不能再在你身边。”
谢宛枝轻轻一笑,笑意却淡得像风:“你倒有成算。”
她转过身,背影入夜。脚步轻,却极稳。
“去吧。”她语声不高,“等你再归来那日,定要让宋大人含冤昭雪。”
陆如归望着她的背影,双拳紧握,却终未唤住。
他站在原地许久,直到她身影彻底没入夜色中,才缓缓回身下阶。
远处檐角滴水,声声碎响。雨后湿意仍重,他拢了拢披风,转身入夜。
芷宁在旁候着,低声问:“……大人当真让陆公子一人前去?”
谢宛枝垂眸片刻,将袖中一枚金令取出,递到她掌心。
“南户暗哨,自今日起调三人随行。不得惊扰,不得现身,只护,不扰。”
芷宁一怔:“可是,他并不知……”
谢宛枝轻轻一笑,眸光淡然。
“他既执意要走,我便成全。但这世间的事——不是他想断,就能断得了的。”
她顿了顿,语声低下去:
“护得住,就一路护着。护不住……便不要回来见我。”
芷宁怔住,半晌不语。
谢宛枝轻声道:“他不知道也好。只当我狠心放了他。”
她转身欲入阁,风掀起她披风一角,像她眼底那一瞬没说出口的情意。
“算我宠他的。”
西岭密林,雾重风寒,鸟飞不鸣。
夜色沉沉,山道寂静。
陆如归骑在青骢马背上,披风带着夜露微微湿重。蹄声踏过泥地,不疾不徐,像他这一路上压着的心思,沉着、安静,却未放松片刻。
他未回头,路却绕过一段高坡。
就在那坡尽之处,他忽地勒马。马蹄顿住,草叶簌簌落下。
前路微响,一蓬落叶无风自动。他神色未变,手中缰绳却微一收紧。
“出来。”
他低声一唤,林间却无人应声,唯有雾气轻漾,似有重影闪过。
下一刻,一道寒光破枝而至,直袭他胸口!
陆如归瞬时伏身,匕首出鞘,反手架向那袭来的刀锋——却在刀锋将至咫尺之际,一柄短刃自林侧掠出,破空而至,“铛”一声将利刃击偏。
他几乎来不及看清,只觉一道人影自左而现,袖间金影一闪,手起刀落,将偷袭者迅速制住,动作快得如幻影。
林中杀意顿歇,敌人仓皇逃散,其余人影也被逼退数丈。
那人未多言,只对他一抱拳,转身欲退。
“你是谁!”陆如归出声。
那人顿了顿,未回头,只低声道:“南户第七,奉命随护。”
“奉谁的命?”
那人脚步未停,只留一句落入林风:
“谢大人。”
林叶簌簌落下,火灯被风吹灭,黑暗重归。
陆如归站在原地,呼吸微促,手中匕首仍紧握,却已感不到寒意。
良久,他缓缓坐下,望着刚才暗哨所隐去的方向,低低笑了一声。
“你说不送。”他喃喃,“可你还是送了。”
“你说放我走。”他的手指微微打颤,“可你一个转身,便安排人来保护我。”
他垂眸看着手上被风雨打湿的匕首,声音低哑,“大人……你不舍得我死。”
翌日清晨,云雾未散,林风未止。
京西南岭,旧寺荒阶上,落叶厚覆青石,藤蔓掩着残碑。几缕炊烟自殿后升起,隐隐飘入松间。
陆如归翻身下马,斗篷仍带着一夜寒露,发梢未干。
宋承之立于寺门之下,负手而望。
她看着他,眸色未变,只道:“路上遇袭了?”
陆如归微一点头,神情平静:“五人,皆非江湖散客。”
“你伤了?”
“未伤我。”
宋承之唇角动了动,似笑非笑:“果然谢宛枝舍不得。”
陆如归未答,只抬手拢了拢披风,语声低下去:
“她嘴上说放我走,但她从来……面冷心热。”
宋承之望着他片刻,像是在看一只终于展翅的雏鸟——冷静,沉着,虽稚嫩,但已经明了自己的方向。
她抬手,身后一名弟子将布包奉上。
“你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是给你的。”
陆如归接过布包,解开束带。里头是一卷竹简,已泛旧,卷首落着一道极细的家印印痕,正是“衡”字篆印。
“这是当年兵策草案未署版本。”宋承之道,“若她未死,此物早该是你亲承之物。”
“如今她不在,谢宛枝护你出府,将你交于我。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陆如归垂眼,指腹拂过竹简之上那一道印痕,动作极轻。
“她不愿让我默默无闻逃窜一生。”
“她舍不得我死,也不愿我空活。”
他抬头看向宋承之,嗓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便从我开始,清她未清之账,走她未走之路。”
宋承之微一点头,神色不动,眼底却亮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光。
她转身入殿,脚步未停,只留一句:“你若真能查到底,便不枉恩师托我留下此策。”
陆如归缓步随她入内,身后风声微动,林间如有残叶随行,一如旧火初燃,潜入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