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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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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被麻绳一遍遍磨破。
头拼命撞击着车厢,血痕累累,马车的速度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嘴里被塞着白布,呜呜地不断呻吟,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出,浸透衣襟,却无人来救她。寒风凛冽,华贵的马车像一尊棺木,把她送往胡地……
瞿嫣喘息一声,睁开眼。
她又做梦了。
梦到了三年前,李琅亲手把她送到和亲马车上,把她绑得严严实实,任她求饶怒骂,都不动容的情形。
这三年来,她常做梦。一时梦到自己和李琅初遇的情形,他是二皇子,她是进京寻亲的小吏之女,两人身份并不匹配,但他收容她,爱护她,和她琴瑟和鸣。
一时梦到他登基的样子。她身份低微,做不得皇后,但他也竭尽所能,封她做了贵妃。她主掌一宫,又得他爱重,风光无两。
但梦到最多的,还是大齐战败,胡地来使臣,要求和亲的情形。明明胡人要的是皇后,可李琅却只在殿上睃寻了一圈,看她一眼,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和胡人说,她瞿嫣最得他喜爱,是他心中的皇后,要和亲,就只能是瞿嫣……
胡人同意了。
她被送走。
被他亲手绑住。他看她的最后一眼,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他甚至拍了拍她涕泗横流的脸,问她:“嫣儿,你不是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吗?那为什么不能乖一点?”
那样冷漠,那样陌生。
最初瞿嫣梦到这些情形时还常心悸,会惊叫着醒来,然后就是在胡地大帐里蹲坐一夜流泪。可后来,她就开始冷漠对待。她烧掉了自己写满了对李琅祈求和怨恨之言的纸,不再往大齐送,她只冷静地想着,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怎样才能,更完全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就如同现在,她再次梦到,可是睁眼后,早已心无波澜。
大帐被掀开。侍女走进来,惊讶道:“汗王妃,您醒了?”
侍女是胡地人,说起汉话也带着奇怪的口音,但瞿嫣早已习惯。她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完毕,问侍女:“桑将军可来了?”
桑将军是桑祈,是她在胡地遇到的贵人。如果不是他,她可能甚至无法在老汗王死的时候,保全自身。而他原本说了今天会过来。
侍女摇头:“桑将军不是本部的人,今天有使者来,非本部的人都不允许进入。”
瞿嫣浣手的动作顿了一下:“使者?”
侍女:“对,是汗王妃您母国,大齐来的使者,汗王后非常重视,要求封锁消息,奴也是刚刚才知道。”
大齐此时来人,恐怕是看着老汗王死了半年,草原一直内乱,新王不立,来当搅屎棍的。
瞿嫣思索着。此时大帐外有人声传来。侍女出去听那人说了话,回来便欣喜地禀告,说是汗王后叫她过去,大齐的使者要见她。
这是应当的。她毕竟是大齐出来的人。而且甚至曾经,还是贵妃。
瞿嫣脸上一派平静。她端坐在毛毡上,被侍女灵巧地梳着胡地的小辫,心里忖度着,李琅派人来的目的,以及,她要怎样利用这次的机会,把她看好的新王人选推上去。
瞿嫣来到宴席上,使者朝她敬酒,汗王后也笑得大气温和,一时宾主尽欢。
等宴席结束,汗王后又应了使者的请求,让他和瞿嫣单独见面。
胡地没有宫殿,有的就是草原上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帐篷。瞿嫣躬身进了一间帐篷里,使者对她恭敬得体。
他将一个小木盒拿给瞿嫣。
瞿嫣打开。里面竟是一瓶鸩酒,一把匕首,一道绸带。
瞿嫣眼皮一跳,抬眼看向使者:“这是何意?”
使者微笑着:“贵妃娘娘可再看看里面,有封陛下给您的亲笔信。”
他对她的称呼,是贵妃娘娘,不是汗王妃。
这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瞿嫣快速扫视使者一眼。是个普通的,文弱的文臣,手上也没有老茧,不太可能忽然过来袭击她。她这才拿起盒子底部的信封,打开。
果然是李琅的亲笔。
说来可笑。前三年她怨恨、恐惧、绝望,给李琅写了那么多信,他从没回过,更没理过,而现在,她不再给他写信,他反而来信。这还是时隔三年,瞿嫣第一次看到他的亲笔。
上面是对她的问候。
洋洋洒洒,虚伪至极。
甚至还回忆了和她的初见。若是当年的瞿嫣,必然早泣不成声。
瞿嫣不动声色快速往下,上面的话逐渐变得荒谬:“为人妇者,当固守忠贞,宁持节而死,不苟且偷生。今汗王已死,新王将立,依胡地之例,卿当为新王妇。此悖贞妇之节,故派使者,赐卿鸩酒,以全清名。”
太荒谬了。
甚至比三年前,把她亲手送上马车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瞿嫣的眼一寸寸看过那些字迹。字很稳,写的时候没有犹豫,一气呵成,他的字迹没变,那么,正好……
使者已经开始催促:“娘娘?”
瞿嫣抬头。
使者从盒中拿出鸩酒,双手奉上。瞿嫣脸上看不出喜怒。她接过鸩酒,忽然对使者笑了一下:“我能选其他的吗?”
使者:“娘娘请便。”
瞿嫣放下鸩酒,手抚摸过白绸,又摸过匕首。她两只手一手抓着一个,好像一个神伤的女人在挣扎。使者道:“还请娘娘……”
瞿嫣忽然将白绸扬起!
使者猝不及防,眼被白绸糊住,失了视野。木盒啪嗒掉在地上,鸩酒洒落一地,瞿嫣抓紧匕首,在同一刻,狠狠将刀刃插进使者心脏!
帐篷晃动了一下。
是瞿嫣压着使者,撞到了边上的木柜。
她眼神凶戾,带着搏命的决心,隔着白绸,死死捂住使者的嘴。温热的血不停涌出,浸染瞿嫣手掌。血湿滑黏腻,但瞿嫣的手很稳。她记得很清楚,桑祈曾和她说过的,杀人时,手要稳。
她今天的手,就很稳。
她很用力,很用力,甚至没有一丝颤抖,直到使者将最后一声呜咽吞下,软绵绵倒下来。
瞿嫣接住了他。
她把他放在地上,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冷风从帐篷缝隙吹进,她内心一半冰冷一半火热。她曾经完全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如一叶浮萍,而现在,她在李琅高高在上隔着千万里的赐死令里,活了下来。
接下来,她该让人去通知桑祈,把她帐篷里写好的那封假信拿过来。那是她模仿了李琅的字迹,伪造的“李琅中意的新汗王人选”。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但今天正好使者来了,和她单独见面,她就能用这封假信伪装成使者带来之物,取信于汗王后,最终,把她想要推上去的傀儡,带上新汗王的位置……
这其实只是瞿嫣第二次杀人。
但她头脑冷静,在极度的理智中,分析着这些事情。
她先把自己的辫子弄乱,又擦了擦身上的血。她才要转身,忽然,一股强烈的痛楚从她五脏六腑传来。
瞿嫣腿一软。
一股黑血从她口中溢出。
霎时间天旋地转,毒性快速侵扰,她耳边嗡鸣,眼前也开始模糊。心肝脾肺如同被化骨水熔炼,瞿嫣大张着嘴,双目充血——
她摔倒在地。
……她的身体倒在使者边上。而在使者袖中,分明还有另一封信,拆开了一半。瞿嫣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那行字:
若瞿氏不从,信纸淬毒,其毒乃天下至毒之物,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
她在胡地应对生死让她手上有的细密的伤口。
她求生求活造成的那些未愈伤疤。
在她拆信那一刻,竟然都成了催她性命的符咒!
凭什么!
凭什么!!!
就为了李琅所说的,可笑的贞洁吗!
他将她送上和亲马车的时候没说贞洁,让她侍奉老汗王的时候没说贞洁,当她有力量可以改变的时候,他和她说贞洁!
她不服,她不甘!明明只差一步,她就能借着这次的机会,靠着她的筹谋改变一切,她明明马上就能掌握她的命运,向李琅复仇!!!
瞿嫣眼中流下血泪!
五脏六腑都被毒素侵蚀,剧痛无比,她的身体不断痉挛抽搐。但比那更深更痛的,竟然是她心中的不甘!她透过血泪,如透过血幕挣扎着看着眼前一切,看着侍女惊叫,桑祈奔来……
最后,她看到曾经的李琅。
他居高临下,温和却凉薄。他高高在上抚摸着她的脸,漫不经心又刻毒无比:
“嫣儿,你不是爱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吗?”
“那你为我去死,为什么,就不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