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芽》茶山说书客

26、忘川

　　反正萧曈也记不起来是哪里，只有个地名叫裕谷，华昭晰把这事琢磨了好几天，倒也很快抵达他们要去的地方。

　　山谷里的场景勉强能看出来以前是个村庄，规模不小。华昭晰拾起一块风化的旗杆：“瞧，这里从前还有酒肆，见见我们的委托人吧。”

　　旗杆与泥土碰撞，发出对时间逝去无可奈何的叹息，断壁残垣后转出个秃头和尚，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华施主。”

　　华昭晰不耐烦和他们打交道，要守的繁文缛节太多，可这人给的钱足以让华昭晰安安分分地回礼，然后商议今天的事：“慧静法师，崇峻山荒芜多年都不见你请人，怎么现在请？”

　　和尚道：“小僧与崇峻山结缘不过百年，没钱请不来修士。”

　　华昭晰意识到是自己多疑，拢着咒的五指不再紧绷，跟着和尚进入村庄。

　　慧静的布鞋在土地上留下脚印，他踩的很重，走的也很慢，在旗杆身上飞逝的时间又在他身上慢下来：“这里其实也不算天罚，就是水灾。”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此处是崇峻山三南三北的第一南，比起南河城的瘴气，显然更适合种粮食。不过七山二水一分田，曲江城就是这样，粮好却少，主要还是靠丝绸发家。”

　　慧静说的是实情，华昭晰来之前都做过了解。

　　但他还是皮笑肉不笑道：“那你还非要我绕远路过来？南河城在第三南之南，若是由传送阵至曲江，便只需越一北。”

　　慧静道：“施主有所不知，曲江城乱成一锅粥，传送阵下死尸堆积如山，还是不去的好。”

　　陈国已经无可救药，亡国也是指日可待，华昭晰冷冷的想。

　　“就是这了，”慧静驻足道：“下面就是鬼塔，毁了鬼塔，崇峻山就能恢复往日生机。鬼塔里是淹死的百姓，因无人超度化为冤魂，我已经在这里超度许多了。”

　　“鬼塔什么构造？”华昭晰问道。

　　慧静双手合十，沉默不语。

　　看来是不知道，指望这秃头肯定没用，华昭晰压低身形从藤蔓上滑下，来到鬼塔前。

　　萧曈紧跟着他，却在触碰到鬼塔时皱眉：“不对劲。”

　　萧曈拂去他手下触碰之物的灰尘，本以为是装饰的东西露出真容，三块呈塔型排列的白骨森森的骷髅头正握在萧曈掌中。

　　还是不对，这骷髅比正常人的小一倍有余，

　　萧曈俯身细看，发现这并不是三块完整的头骨，而是用人身上不同的部位拼凑成。或许是人，也可能是人骨头掺了别的东西，萧曈现在一点也不好奇鬼塔原貌，他对一切阴森森的东西感到不舒服，总让他想舔一舔不存在的獠牙。

　　华昭晰对此见怪不怪，但凡混迹的修士圈稍微有点实力，基本上都见过鬼塔。人死之后如果有怨念，它会聚拢魂魄重新操控□□，看起来像身死魂不消，实际上没被灵气滋养过的魂怎么可能不消？

　　按照慧静的说法，鬼塔里是淹死的百姓，可天灾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怨念？显然不符合常理。

　　这里的观音像更多，华昭晰捡了块能放进袖口布袋里的，推开鬼塔大门。

　　萧曈对他这种不怕死的精神感到敬佩，生气没拗过担心，到底还是跟上去了。

　　“你进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萧曈问道。
　　然而没有回答。
　　不是华昭晰不想回答，实在是因为鬼塔里太吵了。

　　“崇峻山的桂花树怎么全都枯了？”

　　“冬天啊当然。”

　　“可我春天也没见到。”

　　“别说了行吗？困死了，两小鬼辩树。”

　　“别挤着我！你踩我鞋！神经病吧。”

　　“你都死了哪来的鞋，嘘，有外人进来了。”

　　吵吵闹闹的鬼塔变得安静下来，鬼怪们都缩成一团，睁大眼睛盯着俩外人。

　　“个子高的那个好帅。”一个女声悄咪咪道。

　　“矮的才好看呢，什么眼光？”另一个女声不满但依旧小声。

　　温馨的场面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可惜千千蔓是实心的，所以华昭晰也是，他没有办法体会温馨，第一反应是中计了。

　　鬼塔，华昭晰没见过上千也见过上百，从未有过如此愉悦的场景。

　　修仙不讲究温情，华昭晰把快散了的法阵重新捏紧，他忽略上方吵闹的鬼怪继续前进，来到鬼塔二层。

　　门被推开，一张熟悉的脸几乎贴着华昭晰。

　　是贾阗财，他不是死了吗？自己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

　　华昭晰转身就跑，贾阗财除了脸，其余地方和怪物没什么区别。四肢方向是正常人反过来的模样，骨头从灰败的皮肉下伸出来，身高起码是正常人的两倍，他方才是拎着脑袋看华昭晰的！

　　这个时候不跑就是等死，和尚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站在高处的慧静笑起来：“施主，渡人先渡己，这也不知吗？”

　　“我的悬赏一年多没人敢接，施主却二话不说，小僧真想叹一句艺高人胆大啊。”

　　要不是没钱谁愿意接你的破任务？华昭晰心中大骂，这和尚给的钱多人又痛快，刚接就付了一半，试问这样的雇主谁不心动？尤其是他这样的穷鬼。

　　他来之前想的很美，有萧曈这么个一打三的在身边，华昭晰压根不害怕和尚使诡计，可“渡人先渡己”这句话一出华昭晰就知道完蛋。

　　这小子是忘川的人。虽然现在只有一个显赫的山头，可不代表其他山头都死完了，忘川就是其中一个。

　　忘川宗信奉死人永生的理念，他们认为帮助别人忘却前尘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所以宗门中一群妖僧诡道，可恶至极。

　　“华施主，小僧见你困苦多病，故而帮你解脱。”慧静说完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脑袋提在手里的贾阗财更加疯狂的追击他们了。

　　谁困苦？谁多病？谁想要解脱？要不是忙着逃跑骂人不利索，慧静早就狗血临头。

　　他奶奶的，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回身站定，手中一直捏着的阵法拍向慧静，正在念邪恶咒语的慧静嘴唇凝滞，身后追兵动作也跟着慢下来。华昭晰趁机往上爬，到顶上时慧静似乎又恢复了一些。

　　华昭晰单手撑地跃到慧静身边，拼尽全力一拳将其撂倒，他喘息道：“我以为你是个练家子呢，僧袍穿在身上倒显得人模人样。”

　　他捡起碎石往慧静身上死命地砸，直到其表面变得血肉模糊。

　　真是毫无杀伤力啊，华昭晰恨自己无力。这段时间阵法的控制效果已经过去，华昭晰没有想到这个结果，毕竟有萧曈在，对了，萧曈呢？

　　慧静躺在地上，两片嘴唇竹篾般上下翻飞，却迟迟不见“贾阗财”身影。

　　华昭晰拖着慧静走到坑边一看，萧曈竟已将“贾阗财”肢解。

　　残肢断骨感受到主人的驱使，颤动着想要重新聚拢，华昭晰见状大吼：“把他脑袋踩碎！”

　　萧曈当机立断，搬起一旁半人高的石头砸西瓜似的将“贾阗财”脑袋敲了个稀巴烂，萧曈再看去，只有一地黑色碎晶。

　　忘川晶，原名墨晶，有点幻化的效果在。忘川宗占领墨镜脉后就占为己有，还给人家改名为忘川晶。
　　毫无廉耻可言。

　　华昭晰彻底明白缘由，忘川竟有窥探内心的能力在，这个和尚必须死。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端倪都能让他抓住，好在贾阗财身上的那点血还不足让华昭晰心生魔障，否则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华昭晰心生一计，他不再纠结于弄死慧静，而是转身向林中跑去。
　　顺手把佛珠扔下坑。

　　萧曈已经上来，华昭晰迅速扣住他手腕然后扔掉小石像：“走！”

　　“忘川的人都记仇，慧静一定会赶上来，不过不会是他本人。”华昭晰就像不怕被人听到一样大声道。

　　树枝也开始扭曲了，慧静再次施法，和尚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知道还跑，超脱乃是一大幸事，为何要跑！”

　　“秃驴！”华昭晰知道他能听见开始毫不避讳地破口大骂：“谁想超脱，你怎么不渡你自己？”

　　“忘川之人是引路之人，我们没有自渡的资格。”话语中尽是悲意。

　　这疯子已经走火入魔，华昭晰跟他摊开了说：“前面是一出水潭，里面是好大一只魔，崇峻山人人无灵力可用便是因为他，你还要追吗？”

　　萧曈忽然停住脚步，对慧静道：“你不要追了，鬼塔中人都已经忘却前尘，他在其中放了你的佛珠，他们一会就要来寻你了。”
　　树枝异动慢慢停歇，慧静动摇了。

　　萧曈：“前有猛虎后有追兵，你若还想做摆渡人，就此收手吧。”

　　他恰巧沐浴在树林间落下的光斑，倒显得华昭晰像个恶鬼。

　　树枝停滞，慧静收手了。

　　萧曈回身去捉那人袖子，却扑了个空。

　　华昭晰微蹙眉，脸上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他只是将衣袖上的杂草摘下一些，然后道：“你走吧。”

　　他指着满地的观音像：“菩萨染泥，神佛堕世，我这里容不下你。”

　　萧曈怔然：“你竟一次机会也不愿给我。”

　　华昭晰摇头道：“也未曾有人给我机会。”

　　他转身走进密林，湿哒哒的空气阻挡萧曈的视线：他们相识这么多年，华昭晰竟连句解释也不愿意听。

　　华昭晰压根不在意萧曈怎么想，收殓长姐尸骨和让灵昭宗重新现世一直是两件比他命还重要的事。

　　他往水潭里丢块石子，水下的东西很无可奈何似的忍了一会，旋涡浮现，一头硕大的水蛇钻出来：“你能不能别老一惊一乍！”

　　华昭晰：“能不能快点出来？”

　　水蛇听他不顺嘿嘿笑道：“你心情不好？那我心情就好了，有什么倒霉事说出啦让我高兴高兴？”

　　“别废话，借你魔灵一用。”华昭晰掏出那只破破烂烂名为青鸟的智灵往地上一扔。

　　水蛇名叫青冥，出生时是魔没错，按理说魔是没有分神的，它们只有欲念。但青冥比华昭晰年纪还大，几乎五千多年都没吃过一丝荤腥，这种比和尚还敬业的蛇如来佛见了都得赞不绝口，上天也有所恩赐。

　　拥有魂魄就是上天对青冥的恩赐，这就意味着它可以吐纳天地灵气，而不用每天窝在角落里和草木谈判了。

　　青冥现在的实力早已深不可测，但它性情温和又有神志，整日就窝在崇峻山的水潭哪也不去。崇峻山的妖魔鬼怪哪敢招惹这个祖宗，故而它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不过青冥对华昭晰的态度很不满意：“求人办事就这样？”倒是很听话地将魔灵往里注入。

　　半死不活的智灵好像有了半点王母信使的神气，竟也抖了抖翅膀。

　　“其实外面的事我都知道，”青冥道：“你何苦赶他走？你自己也不想杀那和尚。”

　　忘川宗不针对任何人，他们只是单纯的一群疯子，而且一个摆渡人的死亡会引起宗内其他人的艳羡，还有彻骨悲恸。

　　艳羡的是这个摆渡人终得永生，悲恸的是忘川宗人人以摆渡人自居，大家都很大义，留在痛苦的尘世只为拯救他人。失去信念只会痛苦不堪，所以他们多半会展开报复。

　　“污魂”和“脏魄”是他们常用的报复手段，忘川宗认为尘俗过往是脏污的，所以会洗去记忆，若是报复，就会让其反复经历记忆，像永远度不过的奈何桥。

　　华昭晰冷哼道：“我难道会怕？”

　　他是不怕，可新竹的其余人都会怕，尤其是萧曈，华昭晰绝不会舍得萧曈一次次经历灭宗之痛。

　　潭水边一人一魔都对这事心知肚明。

　　“你有点自虐倾向吧？”青冥把蛇头放在岸上道：“其实你的姐姐不会在意你是否恢复灵昭宗荣耀，总是这样逼着自己有什么兴味？”

　　华昭晰眼看着又要发火，青冥打断他：“你从前的脾性不是这样的，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没关系，”青冥道：“不记得也挺好，起码梅掌门会多看我一眼。”

　　“梅惊梦对我毫无男女私情，我什么样都不妨碍你俩。你喜欢就自己去找她，她也经历了灭宗之痛，且看你这番话能不能说动她。”华昭晰拔开酒塞，面无表情地喝下半瓶。

　　青冥便不说话了。

　　华昭晰躺下道：“你这没有鬼怪敢靠近，我睡一会，别打扰我。”

　　青冥看了眼湿漉漉的地，骂道：“你神经病？死在这老子可不给你收尸。”

　　华昭晰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