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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七级台阶的蝉鸣 ...

  •   1

      国小四年级的梅雨季,他的世界被压缩成十七级台阶的宽度。

      每天下午三点二十分,当放学的铃声像钝刀般锯过教室,雾岛透就会开始数自己的呼吸。一下,两下,三下……数到第十七下时,后门一定会传来佐藤美咲用圆规敲打铁柜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某种仪式开始的信号,让他的胃部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喂,怪物。”她今天涂了玫瑰的护手霜,甜腻的香气混着橡皮屑扑在雾岛脸上,“你的图画作业借我看看?”

      他知道“借”的意思。上周的书法作业被她“借”走后就出现在了厕所的垃圾桶里,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的样子,像极了妈妈离开那晚被雨打湿的信纸。那封信现在还在他书包最里层的暗袋里,边角已经起了毛边,但他始终舍不得扔掉。

      走廊的第三块地砖是松动的。

      这是雾岛上个月发现的秘密,当山本健太拽着他头发往地上撞时,他的脸颊紧贴着那块地砖,看见缝隙里卡着半截粉笔头。现在这块地砖成了他的日历——每天被推倒时,他都会用指甲在砖缝里划一道。

      头皮传来的刺痛让雾岛想起昨天自然课上观察的蜘蛛网——同样纤细,同样脆弱,同样等待着被摧毁的命运。今天划到第二十八道时,佐藤的新跟班突然扯开他的书包。彩色铅笔哗啦啦撒了一地,雾岛最珍视的那支普鲁士蓝滚到了走廊尽头的拖把桶旁边。这支笔是爸爸前年生日送的,他当时摸着小雾岛的头,说的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哇,怪物也会用这么贵的笔?”山本用足球鞋碾着笔杆上“给未来的大画家”的刻痕,鞋钉在笔上刮出白色的伤痕,笔杆发出细微的断裂声,就像爸爸离开时行李箱轮子碾过玄关的声音,“肯定是偷的吧?”

      2

      教师办公室的空调总是开得太冷,让人牙齿打颤。

      雾岛攥着被撕烂的作业本站在门口,制服上的酸奶渍已经干结成地图状的黄斑。田中老师正在吃薄荷糖,铁盒碰撞桌面的声响让他想起昨天山本踢他课桌的声音——同样清脆,同样漫不经心。

      “又弄丢了?”铅笔尾端挑起雾岛的作业本,纸页悬在空中像吊死的蝴蝶。他想指出边缘的粉色指甲油痕迹,但碎纸机的轰鸣已经吞没了他的声音。

      透过纷飞的纸屑,雾岛看见她桌角的班级合照——他被P成了独眼怪物,照片边缘还有咖啡杯留下的褐色圆印。这让他想起上周的自然课,老师让学生们观察蝉蜕时,佐藤举手说:“就像雾岛同学的右眼一样空荡荡的呢。”全班都笑了。田中老师只是轻轻敲了敲讲台说:“注意课堂纪律”,然后继续讲解蝉的生命周期。

      “明天放学前补交。”田中老师递来的新本子带着刺鼻的油墨味,“记得……”

      电话铃声打断了这句话。在她转身时,雾岛注意到她电脑屏幕上开着佐藤母亲发来的邮件,附件里是上周家长会拍的合影——他的位置被P上了一只流浪猫。邮件正文写着:“美咲说这样更有趣,希望老师不要介意这个小玩笑。”

      办公室的玻璃窗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右眼的浅色虹膜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只义眼。妈妈曾亲吻他的额头,称它为“天使的印记”,现在却成了同学们口中的“怪物”。

      3

      神社后门的石阶有青苔的气味,潮湿中带着一丝腥甜。

      这是雾岛被押送的固定路线,因为老师们从来不会来这边巡查。第十七级台阶的侧面有道很深的裂缝,昨天他们把他的手指按进去时,他摸到了某种昆虫的卵鞘,滑溜溜的像凝固的鼻涕。

      “今天玩什么好呢?”佐藤从书包里掏出美术课用的白胶,“听说把这种胶水涂在头发上会变硬哦。”佐藤的圆规尖划过雾岛的耳廓,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山本掰开雾岛手指的动作很熟练,他指甲缝里还留着午餐吃的炸鸡排的油渍。当冰凉的胶水顺着指缝流到掌心时,第十七级台阶的裂缝里,一只蝉壳的透明翅膀正在颤动。他想起自然课学的知识——蝉的幼虫要在土里蛰伏七年才能爬出地面。七年,两千多个日夜,比他在这个学校待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而他只需要再忍耐一百三十九天。
      等到暑假,等到转学,等到......

      4

      拖把间的霉味比平时更刺鼻,像某种腐烂的水果。

      今天他们换了新花样,山本不知从哪里找来体育课用的跳高垫,把雾岛夹在两层海绵中间。透过细微的缝隙,他能看见佐藤用他的红色马克笔在垫子上涂鸦。

      “听说你看得见奇怪的东西?”佐藤突然掀开垫子,带着玫瑰香味的手拂过雾岛的脸,“那你能看见我奶奶吗?她去年死在医院了哦。”

      雾岛数着天花板上霉斑的形状,第十七块霉斑看起来像只歪脖子的乌鸦。山本的笑声在密闭空间里产生回音,震得他耳膜发疼。当山本再次把吃剩的酸奶倒在他的衣服上时,粘稠的液体顺着小腿流进袜子,和上周被打翻的咖喱饭是同一种温度。

      “又摔跤了?”山田校医掰开雾岛粘着白胶的眼皮,镊子尖在瞳孔上方投下阴影。窗外的操场上,体育老师正在教五年级打网球,欢笑声和击球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他记得转学第一天也曾站在那片操场上,那时的他还天真地以为能在这里交到朋友。

      碘酒渗入伤口时,隔壁教师休息室传来佐藤清脆的笑声。透过门缝,雾岛看见她正在分发手工课做的曲奇,田中老师亲昵地揉着她的头发——那双手昨天刚把他的作业本送进碎纸机。曲奇的黄油香气飘过来,混合着保健室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5

      回家的路要经过七个路灯。

      第一个路灯下,雾岛清理头发上干涸的白胶。那些胶块像透明的痂,扯下来时带着几根发丝。第二个路灯下,他把被踩断的普鲁士蓝铅笔用纸巾包好,它在纸巾里露出半截笔芯,像是一道未愈合的伤口。第三个路灯的灯泡坏了,黑暗中雾岛可以放心检查膝盖上圆规扎出的新伤——两个小孔边缘已经泛白,像冒血的句号。

      走到第四个路灯时,雨突然下大了。雾岛蹲在便利店屋檐下拧干衣摆,发现袖口的纽扣又少了一颗。这已经是这学期丢的第七颗纽扣,妈妈留下的校服正在一点点解体,就像她临走前那个逐渐模糊的微笑。

      收银台旁的电视正在播放网球比赛,某个戴绿色护腕的选手在雨中挥拍,击球的瞬间,雨滴在他周围形成短暂的光晕。解说员激动地说着什么"神之子",但杂音太大听不清楚。

      口袋里的纸条已经被汗水浸软:"明天带三千円来。”

      雨声中,网球击墙的规律声响从远处传来。咚、咚、咚,像是某种隐秘的摩斯密码。雾岛数着节奏,突然发现这声音和妈妈曾经教他弹的《致爱丽丝》前三个音符一模一样。那个夏天,妈妈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阳光透过窗帘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梧桐树上的蝉突然齐声嘶鸣,盖过了他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呜咽。在第十七个蝉鸣的间隙里,雾岛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比雨声沉闷,
      比暮色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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