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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孤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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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味道。
浓烈得化不开,混着焦糊的恶臭,顺着夏风爬进均安山深处的中军密营,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
黏在喉咙深处,让人窒息。
那不是战场上一刀毙命的血腥,而是屠戮的、虐杀的、带着绝望和恐惧发酵的腥气。
鹰愁涧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里,呻吟声低微而压抑。
缺医少药,连干净的布条都快用尽了。
孙妙手(赛华佗)佝偻着背,枯槁的手指沾满了黑红的血污,正死死按压在凌九霄的胸口。
那里裹着厚厚的、不断洇出血色的布带,一支折断的箭杆还露在外面。
凌九霄脸色蜡黄如金纸,虬髯被冷汗和血水黏在脸上。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嘶声,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
“老……老凌……”
孙妙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泪混着汗水滴落在凌九霄滚烫的额头上。
“撑住……你他娘的给老子撑住啊!均安寨不能没了你……不能啊……”
凌九霄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涣散的目光扫过孙妙手焦急的脸。
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涌出一股带着泡沫的暗红血液。
他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在身下的草席上划拉着。
留下几道不成形的血痕。
孙妙手凑近辨认,那似乎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山”字。
均安山……
他放不下他一手拉起来的山寨兄弟。
“寨主……军师……”
孙妙手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帐外,嘶声哭喊。
“快来看看老凌啊!”
帐帘被猛地掀开。
陈雪(揽星)和龚毅(淬锋)几乎是冲了进来。
陈雪(揽星)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在看到凌九霄惨状的瞬间褪尽,她踉跄一步,被龚毅(淬锋)死死扶住臂膀才没有倒下。
龚毅(淬锋)面具下的呼吸骤然粗重,扶住陈雪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孙先生……”
陈雪(揽星)的声音像是从砂砾里挤出来。
“救他!不惜一切代价!”
孙妙手绝望地摇头,老泪纵横:
“贯穿伤……肺腑皆损……
箭头带倒钩……拔出来……
立时就……不拔……
脓毒攻心……也熬不过今晚……”
每一个字,都如同钝刀剜心。
凌九霄似乎听到了,涣散的瞳孔微微转动,看向陈雪和龚毅的方向。
他沾血的嘴唇努力地向上扯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只牵动了伤口,更多的血沫涌出。
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陈雪(揽星),又费力地挪向龚毅(淬锋)。
最后,颤抖着,将两人的手,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叠放在一起。
冰冷的铠甲,温热的血,颤抖的指尖。一个无声的托付,沉重如山。
陈雪(揽星)的指尖触到龚毅(淬锋)冰冷的手甲,又感受到他手甲下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她反手死死攥住那只覆着手甲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了凌九霄那只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血手!
“老凌……我答应你!”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哽咽。
“均安山……永不倒!兄弟们的血……不会白流!”
凌九霄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在听到这句话后,轻轻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那只被陈雪(揽星)死死攥住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一代悍将,均安寨的脊梁,在缺医少药、痛失手足的悲愤中,含恨而终。
“老凌——!”
孙妙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扑倒在凌九霄身上,老迈的身躯剧烈颤抖。
帐内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压抑的哭声从角落里传来,是几个伤势较轻的锐士营士兵,他们挣扎着想爬起来。
却又无力地倒下,只能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
陈雪(揽星)僵立在那里,握着凌九霄那只已冰冷的手,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
砸在凌九霄染血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龚毅(淬锋)的手依旧被她死死攥着,他能感受到她身体里那如同火山即将爆发般的悲恸和杀意。
他猛地抽回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他怕再多停留一刻,那冰冷的铁面也罩不住眼底翻涌的赤红!
帐外,夜风呜咽。
一个浑身是伤的斥候跌跌撞撞地跑来,看到龚毅(淬锋),噗通跪下,声音因恐惧和悲痛而扭曲:
“军师!临渊……临渊城……”
“说!”
龚毅(淬锋)的声音冷得像九幽寒冰。
斥候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烟灰,眼中是无法言喻的惊恐:
“慕容恪……他……他疯了!城中粮尽……他……他下令……屠城了!”
“什么?!”
紧随其后的陈雪(揽星)如遭雷击,猛地抓住斥候的肩膀。
“你再说一遍?!”
“真的!寨主!”
斥候涕泪横流。
“他……他纵兵抢掠!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城西的‘善济堂’……
那里藏着几百个走不动的老弱妇孺……全……
全被堵在里面……一把火……
烧成了灰啊!
还有南市口……他们把抓到的壮丁……活活吊死在城楼上……
割下头颅……说是……
说是震慑我们……城……
城里……已经……已经是人间地狱了!火光……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陈雪(揽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
她仿佛看到了善济堂冲天而起的烈焰中,那些熟悉而惊恐的面孔在哀嚎;
看到了南市口城楼上,一排排悬挂的、死不瞑目的头颅在风中摇晃;
看到了慕容恪那张俊美如妖、此刻却狰狞如魔的脸!
她为了保存实力、为了日后反击而放弃的临渊城,她以为能成为困住慕容恪的囚笼。
却成了他宣泄兽性、虐杀她子民的屠宰场!
那些没能撤出来的百姓,那些信任她、追随她的老弱妇孺……
全都被她亲手留在了地狱里!
“噗——!”
这一次,陈雪(揽星)再也无法压制,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
炽热的血溅在龚毅(淬锋)冰冷的胸甲上,如同绽开的、绝望的红梅!
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揽星!”
龚毅(淬锋)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瘫软的身体,那轻飘飘的重量和嘴角刺目的鲜红。
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紧紧抱着她,隔着冰冷的铠甲,也能感受到她身体剧烈的抽搐和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与悔恨。
“阿岁……阿岁有消息吗?”
陈雪(揽星)在龚毅(淬锋)怀里艰难地喘息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
眼中却燃着最后一点执拗的火焰。
龚毅(淬锋)的心猛地一沉。
他刚刚收到另一份密报——阿岁在掩护一支百姓撤退小队时,被慕容恪的亲卫“影杀营”围困,力竭被俘!
“她……”
龚毅(淬锋)喉结滚动,那个“被俘”二字重若千钧,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眼神亮晶晶叫她“师父”的女孩,落在慕容恪手里会遭遇什么。
“说!”
陈雪(揽星)死死抓住他的臂甲,指甲在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被俘。”
龚毅(淬锋)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自己的喉咙。
“慕容恪……将她押在……临渊城头……”
陈雪(揽星)的身体在龚毅(淬锋)怀中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
眼睛空洞地睁着,泪水混着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却再没有一丝光亮。
凌九霄的死,临渊城的屠戮,阿岁的被俘……
一连串的重击,如同最残忍的钝器,将她最后一丝支撑彻底砸碎。
心腹爱将惨死眼前,治下子民惨遭屠戮,视若亲女的弟子身陷敌手。
而自己,却只能在这深山里,听着那炼狱般的哀嚎,无能为力!
龚毅(淬锋)紧紧抱着怀中冰冷颤抖的身体,面具下的脸紧绷如铁。
他能感受到她的心在滴血,在碎裂,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窒息。
他抬起头,望向临渊城的方向。那里,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染成了诡异的血红色,仿佛整座城池都在燃烧、在哭泣。
血债如山,痛彻骨髓。
这乱世的棋局,已然走到了最惨烈、最黑暗的劫争之地。
退一步是万丈深渊,进一步是尸山血海。
唯有以血淬刃,以命相搏,方能在绝境中,劈出一线微茫的生路。
他低下头,看着陈雪(揽星)那失去焦距、却依旧残留着刻骨恨意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立下血誓:
“阿岁,我去救。”
“血债,我来讨。”
“慕容恪……必死!”
临渊城头,风卷着血腥与焦臭,呜咽如鬼哭。
阿岁被高高地吊在正对南门的旗杆上。
粗粝的绳索深深勒进她纤细的手腕,磨破了皮肉。
血水顺着苍白的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下方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泊里。
单薄的衣衫被鞭子抽得褴褛不堪,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青紫鞭痕和滚油烫出的水泡。
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她低垂着头。
凌乱的黑发黏在汗湿的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
慕容恪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王座上,就在阿岁下方不远。
他一身玄色锦袍,纤尘不染,俊美的面容在血色残阳下带着一丝慵懒的残忍。
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拭着手中那柄薄如柳叶的匕首。
匕首尖端,一滴暗红的血珠缓缓滴落。
“小丫头,骨头很硬啊。”
慕容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城头,带着猫戏老鼠般的玩味。
“朕的‘影杀营’伺候了你三天三夜,竟连一声求饶都没听到?嗯?”
阿岁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血汗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那张令她作呕的脸。
嘴唇干裂,布满血痂,却倔强地抿成一条直线,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啧啧,陈星教出来的徒弟,果然有几分她师父的硬气。”
慕容恪站起身,踱到旗杆下,匕首冰冷的刀锋轻轻贴上阿岁满是血污的脸颊。
缓缓向下滑动,掠过她脖颈脆弱的动脉。
“可惜,硬气救不了命。告诉朕,陈星和龚毅藏在哪座山里?
说出来,朕给你个痛快。
说不定……还能赏你个体面的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