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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皇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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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来得早,也更冷,平安躺在床上听着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睡不着觉。
白天用井水洗衣时都不如现在通体冰凉,被子盖在上面藏不住一丝热气,他原想起身,却怕惊动左右紧挨着的人。
他稍微动了动冷到发僵的脚,克制住自己那股想要抓手的痒劲儿,心里暗笑道,自己倒是越来越金贵了,连点冻都挨不得?
或许是白天太过疲惫,这么冷他也睡着了,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睡着没有,好像只是迷迷蒙蒙地晕着,又半睡半醒地做了些零散梦。
“平安……平安……平安”
“平安,朕如今是皇帝了,你高兴不高兴?”
高兴,平安注视着那张踌躇满志的脸,他当然高兴,他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是陪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怎么能不高兴?
“平安,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不……朕、朕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外人面前温和有礼的十九皇子,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像个孩子,丝毫没有身为君主的稳重和不喜形于色,就连称呼也一时变不过来。
平安多高兴啊。
他一件一件挑选他的殿下要穿的衣服,身上的配饰,每日为他点安神的香,卸下他头上繁重的头饰,为他按摩,听他抱怨朝臣的顽固和难缠,听他细数自己上位以来的每一件功勋。
…………
“平安,我听说他们遴选妃子的册子到了你手里?”
“平安,你最近颇放肆了些。”
“平安,你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我看你是恃宠而骄!”
身穿暗色龙纹常服的君王一如既往地坐在椅子上,平安跪在地上听着面前面露威严之色的帝王说话,突然发觉这身常服他没见过,他素来不爱这种暗沉沉的颜色,纵使选了暗色的衣服也得搭着些浅亮的配饰配着这位少年帝王。
他一时沉浸在那片暗色衣角,失了神,却听得一声不同于先前的尖细声音在空档插进来,“平安公公,纵使您和圣上少年相伴,也不该依仗着这情谊……”,
这声音有意顿了顿,而后才道:“如今您连跟圣上说话也走神,您这……”
他这才回过神来,不知怎的,居然抬起头,直直仰视勃然大怒的君王,他似乎气极了,直将手里还未降温的茶盏摔了过来,砸向他的脸,滚烫的茶水泼洒下来。
平安低头,任热气在脸上灼烧,茶水在脸上流淌,过了他的眼睛,眼前竟有些迷蒙。
“平安,你……好好反省吧。”君王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斥着失望,步伐急促,只留给平安一片飞扬的衣角。
这鞋。
他也没见过。
……
“平安……平安……平安!”
呼唤他的声音越来越近,真真切切,仿佛就在耳边。突然,平安感受到一阵晃动,睁眼发现屋子里的人都起了身,在床上跪着,旁边是满脸焦急的耳福。
他的同乡,比他晚进宫几年的同乡,说话总是结结巴巴,像截锯断的木头,总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养心殿那边叫你,快、快起来。”
养心殿?
平安看着在一旁着急上火的耳福,料想出了事情,便直接撩开被子,说道:“走吧。”
没想到耳福却看着他愣住了,“你、你不穿衣服,现在天、天气冷。”
“走吧,就这身。”脱了更冷,他睡前索性就没脱。
耳福鬼使神差,凑近摸了摸平安的袖口,薄薄的,又摸了摸平安的手,冰凉的,跟井水一样,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平安看到耳福愣住,自己反而安慰道:“走吧,走走就暖和了。”
他没说自己不冷。
二人走出房门,身后传来整整齐齐的声音,“公公慢走。”
白日里对他的刁难通通掩藏下去,只留下如出一辙的恭敬。
“圣、圣上发火,摔、摔东西,让你过去。”
***
养心殿。
殿内灯火通明,本该寂静的半夜却有宫人来来往往,忙碌不停。
宫人们低着头走动,见到二人,皆停下打了声招呼,“平安公公、耳福公公。”而后又匆匆离去。
越靠近殿内,里面的声响就越是明晰。
“平安呢?平安怎么还没来!你们一个个没把朕放在眼里,通通该死、该死!”
“朕要把你们都杀了!”
“全都杀了!”
殿内密密麻麻跪着许多人,低着头噤若寒蝉,平安踏进门的最后一句话,是耳福凑近对他说的——“郑明被圣上处死了。”
平安睫毛一颤,颔首低头进了养心殿。
他隔着帘子,与众人跪在一起,用一贯平和的声音说道:“请陛下恕罪,奴来晚了。”
“平安!平安,你来了?”
帘子被一只苍白的手撩开,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平安低着头看到地上越来越近的脚,听到君王唤他,他脊背拱了下去,答了一声:“陛下。”
“平安,你去哪儿?你怎么现在才来?”
君王急忙要扶他起身,“朕不是说过了,你不用跪。谁让你跪的?是不是那些宫人乱说?你跟朕说是谁,朕把他们处死!”
平安顺着君王的力道抬起头,只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衣冠不整的模样,眉眼间的阴翳之气仍在,俊美的脸上充斥着焦急和不安,全然忘了前些日子自己是如何斥责平安的“不规矩”。
明明是君王拉着他起来,最后反倒是平安借力搀扶着他的手臂,他面带微笑凝视着帝王,一点点将他引进屋子里,“没有谁,是奴自己要跪的。”
平安的到来似乎让这位焦躁的帝王心安了些,他看着平安,从他含笑的眼神里找到了落点,定了定神,却带着执拗反驳道:“你撒谎!我明明叫你不要跪,一定是有人威胁你!一定是!你告诉朕,朕替你出气!”
平安将他引至床边,让他坐下,自己却半跪在旁边,安抚道:“是奴自己忘了,以后不会了。”
帝王睥睨而下,似乎在打量他有没有说谎的痕迹,半响才放下心来,怒气渐消,点了点头,“那你以后不要忘了,朕说过了,你不用跪,这天下没有谁能绕过朕去。”
“好,都听陛下的。”平安依旧含笑看着帝王,眉眼间没有任何不耐,也没有任何惧怕,仿佛面前的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帝王有些动容,再三说道:“平安,朕现在是皇帝,没人能欺负你,朕是皇帝了,没有什么能绕过朕去。”
“你说说,朕现在不是皇帝吗?”年轻的帝王眉毛皱起,似乎真的疑惑这个问题,不得不向平安求教,就像小时候那样。
平安捉起他的脚,慢慢塞到被子里去,低眉含笑,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怎么会不是呢?”
“那他们怎么一个个都不听朕的话呢?”他又发问了,却不待平安回答,又问:“平安,你会听朕的话吗?”
“陛下要奴做什么?”平安执起他的手,也塞进被子里去。
帝王摇了摇头,反倒握紧他即将抽离的手,孩子气道:“朕不要你做什么,朕只要你一直陪着我。”
“好,平安一直陪着陛下。”平安微微勾起嘴角,橘黄色的烛灯将他的脸照得温和,帝王得了承诺,显而易见高兴起来。
平安紧接着跟了一句,“那陛下现在睡觉吧,已经是丑时了,夜里凉,免得染了风寒。”
帝王却脸色大变,一动也不动,盯着平安的手,似乎惊骇万分,几欲颤抖,“……平安。”
少年的眼睛从平安的手挪到平安的脸上,眼睛里赫然是闪烁的泪光,“平安,你的手怎么了?”
平安看着这几天因频繁做活而重新开裂的手,面色如常,解释道:“陛下忘了,这是奴的老毛病了。”
帝王却慌张了,看着平安的眼睛,不像是反驳更像是要寻求答案,也像在……祈求他。
“不是的不是的,你说要去替浣衣监的小太监洗衣服,给我带了糕点,你忘了,去年都没有的,平安,平安,是不是我拖累了你啊?”
平安却一愣,脸上显出空白。
记忆将他拉回过往。
***
七八岁大的孩子站在他跟前,身材瘦弱,那张带有异域风情的脸庞格外的小,因此那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就格外的大,他捏着依旧磨损的衣角,仰着头,诚惶诚恐问道:“平安,是不是我拖累你了?”
那是平安碰见他的第二年,怎么碰见的呢?
他得了差使,这回是正盛宠的贵妃娘娘怀了孩子,先帝一高兴,赏赐后宫,没名没姓的妃嫔都在其列,他去给这些不得宠的嫔妃们送糕点,这是趟没油水的差事,就连拨下来给她们的分例都少得多,没什么好东西,似乎只是送个过场。
跟他一同接了差事的太监抱怨连连,胡乱塞了糕点就急匆匆走了,似乎是想尽快完结了这差事。
平安不着急,也就慢慢装。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碰见他的,躲在桌子底下偷吃东西,身上穿着大了许多的衣服。不像是个皇子,倒像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先帝子孙兴旺,孩子一多就不显得稀罕。
一个外邦进献过来的舞女生的孩子怎么会被重视呢?低位份的妃嫔尚且过得清苦,更何况生母已死的皇子。
宫人们踩高捧低惯了,自然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皇子毫不在意,宫中多的是被主子打死的奴才,也多的是过得凄苦的妃嫔。
自然,皇子逃不过这些恶说不清道不明的腌臢事,多的是人不想让皇子活。
惨到这份儿上的皇子也是头一遭了,至少是平安遇见的头一遭,平日里见的殿下们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奴仆环绕,摔得疼了便有一大堆人哄着,爬上树了走到河边了便有人急匆匆接着。
自此,平安便在做事之余拣起了照顾小孩这宗事。
那时,平安刚从浣衣局回来,手上还残留着皂角味,他将从怀里掏出的几块糕点放下,看向满脸惶恐不安的小孩,把他拉近,笑道:“你这么瘦,这么小,如何能拖累我?”
养了两年,从小猫小狗一样地投喂到后来偷偷约着地方见面,好像还是没多大用,平安捏了捏他的脸,依旧不长肉,好歹个子是长了。
青年半蹲下身,捞起刚刚及腰的小孩,掂了掂。
“浑身上下就只有骨头重些了,你说说你怎么拖累我?”
青年明媚的笑印进半大孩子的眼睛里,平安着看呆愣住的小孩,实在是没忍住,又捏了捏,“嗯?说说看?”
他把用纸包包着的糕点打开,将它推至男孩面前,示意道:“喏”,小孩看向糕点,又看了看平安,眼睛的不安逐渐消散,转而笑起来。
因为他听平安说。
“还是多吃些东西,快快长大,长得又高又壮才能拖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