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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6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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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自天际泅开,渐渐吞噬了邺城的轮廓。
西城街角暗处,一辆不起眼的青篷牛车静静停着,车窗的帘隙开着一线,恰够一双眼睛望出去。
门楣上悬着“司马”二字的灯笼,照着络绎的车马与锦衣的宾客。
高孝珩的视线,牢牢锁着门口那个身影——李常侍。
此人鬼鬼祟祟自西止门出宫,被苍奴禀告与他,一路跟踪来此,原是去司马消难家赴宴。
宦官虽品阶不高,却是天子近侍,消息灵通,手脚活络,历来是世家公子宴饮座上不可或缺之客。
他身为晋阳王,自然也收到了姑母东海公主高那耶的帖子,但他以“需理王府旧邸书籍”为由,婉辞了。
新帝登基,初封王爵,过早与各方势力宴游,落在多疑的父皇眼里,便是“结党”的苗头。
一个李常侍而已。想捏住他的错处,寻别的时机亦可,不必非要在今夜,踏入这处可能惹来父皇侧目的欢宴场。
“回宫罢。”
车轮将转未转之际,高孝珩的余光,瞥到一辆缓缓驶近、停在别业门前的牛车。那车车盖角上,悬着一枚小小的玉环。
“等等。”
帘幔掀起,下来一个梳着双鬟的侍女,伶俐地摆好踏脚凳。一只穿着青色宫样缎鞋的脚,轻轻探出,踩在凳上。月白色的裙裾,一丝不苟的腰绦,她下了车,立在灯火阑珊处,微微抬首,望了一眼别业门前的匾额。
陈扶。
喉结无意识滚动了一下,他抬手,指尖微屈,在车壁上轻敲了两下。
苍奴靠近窗前。
“速去旧府,取我案头那本《玉台新咏》。”
李常侍与几位相熟的世家子寒暄过,重新倒满酒,堆起满脸笑,向主家司马消难走去。
脚刚迈出半步,猛地瞥见廊下转进来的一抹月白,浑身的血霎时冲到了头顶,又唰地退了个干净。
她怎会在此处?!这司马消难,怎的连这位祖宗也请来了?天爷,他告假时说得可是老母急症!若被她瞧见自己在此饮酒作乐……
他再不敢多留一秒,也顾不上告辞不告辞的礼数,弓起身子,像只受惊的灰鼠,贴着墙根朝后厨方向、那扇供杂役出入的窄门溜去。
踏入庭院,仿佛一步从沉寂的夜色跨入了流动的星河。
曲水回廊,灯火如昼,丝竹之声与清谈笑语混杂着荷风,扑面而来。
司马消难边与几位宾客交谈,边敏锐瞟着,第一时间就瞧见了她。父亲“万不可因是女子而轻慢”的叮嘱言犹在耳,他立时中断谈话,脸上漾起热情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陈尚书令大驾光临,消难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拱手为礼,“快请入内,早为陈尚书备下了临水清静的好位置。”
他亲自引路,姿态放得低,将她当作头等贵客接待。
这番动静引来了更多人注意。
东海公主高那耶从女眷堆里瞧见她,眼睛一亮,立时提着裙摆,像一团云霞般飘了过来,挤开司马消难,亲亲热热挽住她的手臂,“哎哟!可算把你盼来了!还以为你这大忙人,要被皇兄扣在宫里了呢!”
她身后跟着颍川公主,十四五岁年纪,穿着鹅黄衫子,好奇地打量着陈扶,冲她抿嘴笑着。
“公主殿下盛情,臣岂敢不来。”陈扶向高那耶行了礼,又向颍川公主见礼。
高那耶哈哈一笑,挽着她往人多的水榭走去,一边走一边笑说:“你早该出来松快松快,瞧瞧鲜活人物了!我今夜请的啊,净是些年轻有为的儿郎,还有各家才情出色的女公子……”
她先引着陈扶,认识了下封子绘的次女封宝艳;元蛮之女元氏;以及清河崔氏、赵郡李氏家的闺秀,皆是气质清贵,仪态出众的女子。
一阵清越笑声,带着点娇慵鼻音,穿过丝竹声传来。
是水榭曲栏边的一位少女。
与其他贵女端庄温婉的气韵迥异,她生得浓丽,正闲倚栏杆,一手绕着披帛,一手执杯,与两位年轻郎君说笑,引得附近几位公子都侧目望去。
“那是胡骊,范阳卢氏卢道约的外孙女儿;胡延之的掌珠。她阿母卢夫人常头疼,说明明请的是汉家师傅,却养出个小野马。”
陈扶笑回,“如此也很好,谁说女子就只能端庄?”
“好容易出趟门,总不能叫你只认识几个姑娘。”高那耶声音扬高,故意让附近几位看似赏荷、实则留意这边的青年听见,“来来来,姐姐今日给你引荐几位才俊!”
段韶之子段懿被引至面前时,陈扶只觉庭中的光景都亮了一亮。
一身苍青色的圆领袍,衬得他身姿如松,如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笑。那笑自眼底漾开,直抵眉梢,落拓又明亮;细看之下,又蕴着从容,是知雅识律、胸有丘壑的儒将风流。
白日曲意逢迎的疲惫,因这明朗一笑,像晨雾见了朝阳般,尽皆散了。
“家父常提及尚书于枢机之劳苦功高。德猷久仰尚书令大名,幸甚得见。”
陈扶脸一热,回礼道,“段公子青衫磊落,长剑风流,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也。”
接着是慕容绍宗之子慕容士肃。
他是带着一阵风过来的,笑容灿烂,牙齿洁白,鲜卑族特有的深刻轮廓格外醒目。
“早就听闻女尚书令才名冠绝邺下,”他凑得有些近,目光如有实质地在陈扶脸上转了一圈,“嗯,果然与众不同!”
陈扶后退半步,维持着笑意,心下却已将他归入‘需远着些’之类。但念及其父慕容绍宗此刻正镇守东南要地,不便冷待,便笑着应酬了两句。
高那耶又指向不远处一位负手赏荷的青年,“那位是李概,字季节,赵郡李氏的大才子,学问是好的,只是性子……有些散漫。”
这位陈扶听高澄提过,少好学,然性倨傲,每对诸兄弟露髻披服,略无少长之礼。还曾任过高澄的府行参军,只是性闲缓不任事,每被讥诃,后就被调为了御史。
陈扶望去,那李概果然连在这种宴会也衣着随意,与她目光相接时,下颌微抬,懒散一礼。
这个略过。
“封充,字宝相,祠部尚书封子绘次子,随父新近回邺。”
封充人长得端正,言谈也谦和,只是与段懿与慕容士肃比,少了几分夺目的光彩。
这位尚可。
“陆仰。字云驹,七兵尚书陆子彰之孙。”
他一过来,周遭的空气仿佛都清透了几分。人如其字,确有云驹之风,眉眼清俊,风神秀彻。
与陈扶见礼时,言语间提及经义文章,见解不俗,且态度温雅,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淡。陈扶与他多谈了几句,他应对从容,典故信手拈来,确有真才实学。
她心下点头,这位,可与段懿同列为上选。
净瓶贴到陈扶身后,将声音压成一线气,雀跃地钻进陈扶耳中:“仙主!段家郎君和陆家郎君,生得可真俊!慕容郎君也英武!这宴席,来得值了!”
陈扶指尖在她手背上一按,示意她噤声,自己唇边却也不自觉逸出一丝笑意。
一个含笑的清朗嗓音斜斜插了进来,“难道这满园子里,只那几位才称得上‘才俊’?”
长广王高湛倚在近旁一株紫藤花架下,一身天水碧的锦袍,玉冠微松,几缕乌发垂在额前,手里捏着只酒杯,对着看来的陈扶虚虚一举。
“稚驹,可叫我好等。原以为你又被皇兄留在宫里批那些永远批不完的奏本,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太极殿外头‘偶遇’一番呢。”
他这话说得亲昵又响亮,周遭几位正竖起耳朵听的郎君,面色都微妙地动了动。高湛却似浑然不觉,只盯着陈扶,直起身,朝陈扶这边踱来,经过慕容士肃身边时,还甚为熟稔地拍了拍对方肩膀。
“怎么样,今日可有兴致?我瞧那边水阁里设了棋枰,许久未与你对弈,手痒得很。”
“殿下。今日是公主驸马的雅集,臣是客,殿下亦是客。对弈固然风雅,但恐扰了主人待客之序。不若改日,殿下得空时,再行约期?”
“改日?那好,我看明日便不错,我府上新得了南来的好茶,配上棋局,正相宜。”说罢,也不等她回应,便转向高那耶,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你可得替我做个人证,免得咱们尚书令贵人事忙,转头便忘了。”
“好你个九郎,我这儿正儿八经替陈尚书引荐,你倒跑来拆台!”趁高湛还没接话,高那耶忙将话头拉回,带着陈扶看向水榭另一侧一位正执笔题扇的俊逸身影,“那位是萧家郎君,单名一个放字。南梁来的才子,诗赋是一绝。”
萧放似有所感,抬头朝这边望来,嘴角噙着一抹文人式的自矜笑意。
是呀,他的《冬夜对妓》,那句‘歌还团扇后,舞出妓行前’确实成了原历史唐宋诗人竞相化用的经典意象,传唱千古。
此念一生,此人便已轻轻揭过。
高那耶见她目光掠过萧放后便意兴阑珊,了然一笑,不再继续引荐,转而用手中团扇,点向其他人,
“那边与李概站在一处的,崔赡,字彦通,是你嫂子的嫡亲阿兄,现任御史。他们父子文章,并称‘博雅弘丽,气调清新’。旁边那位抚须含笑的,是王昕王元景,家世可了不得,前秦丞相王猛的六世孙,王司徒高足,最擅清言玄谈……哦,那是萧放的父亲,清河郡公萧祗,旁边是他堂弟光禄大夫萧退。这些呀,都是成了家的,你认个眼熟就成。”
她略顿了顿,扇子掩口,耳语道:“今日席面,刑子才、魏收、祖珽那几个你相熟的也都在,唯独不见博陵崔氏的人。里头缘故,你想必也猜得到一二。”她眼波往崔赡方向一溜,意思不言而喻——自是博陵崔氏的崔暹昔日在高澄面前告了清河崔氏的崔甗的状,两家一直不和之故。
陈扶心领神会,颔首笑道:
“公主与驸马此番设宴,已是芝兰满座,济济群英。”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这评价,前院门仆高昂的唱名声,穿透丝竹与笑语:
“晋阳王殿下到——!”
司马消难与高那耶对视一眼,俱是一讶,与众人同望向连接前庭与主园的回廊。
他手中持着一卷书册,徐步而来。一袭浅檀色绫衫,在灯火下光泽流转,衬得人身姿清举,如竹临风。
满园的珠光宝气、锦衣华服,碰着这位少年王,像水流碰着暗礁,哗哗地流开了。
目光缓缓扫过园中为他让出道路的诸人,最终,落在水榭边、被高那耶挽着的那抹月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