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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

  •   时维盛夏,草木葱茏。

      阿禛擦擦额头的汗,探身张望。

      车马人流在城门处汇集,密密麻麻,他这辆小破车,挤在那些油壁华盖、骏马雕鞍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守城的兵士眼神像刀子,落在他这粗麻衣裳上,格外多停了一瞬。

      查了过所货物,驶入邺城。

      道两旁酒旗招展,幌子飘扬,货物琳琅满目,行人摩肩接踵,裙衫鲜艳的女子云鬓高耸,香风阵阵,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坐在香车里软语轻笑……

      邺都,果然不一样。

      阿禛紧紧攥着缰绳,生怕冲撞了哪位贵人,依着记忆中恩人提过的“陈府”,几经打听,才找到一处颇为气派的宅邸。

      犹豫着上前,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门开了条缝,一穿着绸衫的小厮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番阿禛,又看眼他身后的破马车,眉头皱起来,“去去去!哪来的乡巴佬,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是你能乱敲的?快滚!”

      “俺……俺找陈扶陈女史……”

      “陈女史?”小厮愣了一下,冷笑,“这里没什么陈女史!这是范阳卢氏家女婿的府邸!如今当家的是卢夫人!快滚!再敢敲,小心放狗咬你!”说罢,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卢氏……女婿?

      他茫然地站在紧闭的朱门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半晌,他猛地想起两年前,恩人曾让县长给一个叫“东柏堂”的地方送信。

      对!东柏堂!恩人一定在那里!

      几经周折,问了好些人,他才寻到东柏堂所在,也知道了那不是恩人家,是大将军办公的地。

      离着还有一射地,那股威严气便扑面而来。

      青石街道扫的异常干净,两旁甲士林立,阿禛远远停下马车,鼓起勇气,朝大门走去。

      “站住!何人胆敢擅闯!”守门的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阿禛腿一软,差点跪倒,强撑道:“军、军爷……俺,俺找陈扶陈女史……她,她是俺恩人……俺来给她送些土产……”

      “陈女史?”队主眉头紧锁,“陈女史岂是你说见就见的?速速离去!”

      眼看那刀就要出鞘,阿禛想起恩人当年在县衙的镇定,不知哪里生出股勇气,急声道:“求军爷通传一声!就说……就说长社王家村的阿禛来了!两年前,是俺救了她!俺不是坏人!”

      正要动粗的亲卫闻言,动作一顿,一看似头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那人听他重复了一遍,又细看了看阿禛面孔,神色微动,转头叫住一个以青巾裹头的男仆,“去禀告陈女史,就说有个叫王禛的,从长社县王家村来,要见她。”

      那苍头奴应了声,进去不久便返回,对阿禛招招手,“跟我来吧。”

      穿过几重门廊,忽得开阔,阿禛偷眼打量,庭院里种着好些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有一株开得碗口大的白花,假山也不是湖石堆的,倒像从深山直接搬来了一整块。

      更奇的是,那水池边,竟有两只他在年画上见过的仙鹤!这得是多大的富贵,才能养得住这仙物?

      不过,奇景虽多,人倒是没几个,除了偶尔低头快步走过的奴仆,竟没一个带刀侍卫。

      他心里直犯嘀咕:外头瞧着龙潭虎穴似的,里头倒像个……像个仙女住的园子。

      正胡思乱想,领路的苍奴已在一处极轩敞的屋宇前停了脚,低声道:“到了。”

      跨进亮堂堂的大间,两旁的架子高几上供着些他不认得的器皿,当间儿坐着位青袍官人,正蹙着眉在一卷竹简上写字,手指白净,身后还有幅屏风,上头画了好大只老虎,比里正老爷的堂屋气派多了。

      腿肚子一软,冲着那青袍官人便拜了下去,“小人……小人拜见大将军!”

      话音未落,旁边苍头奴脸已吓白了,一把扯住他低斥:“作死的猢狲!胡嚷什么呢?!”

      那青袍官人也被这嗓子骇得手一抖,竹简“啪”地落在案上。

      他像被火烫了屁股,猛地从席上弹起身,连连摆手,声音都变了调,“哎哟!莫要害我!”急急指向内侧那扇虚掩着的柏木门,“大将军……大将军在正堂呢!”

      闹了个大错,阿禛脚更软了,到了门口也不敢进,缩在廊柱后头。

      凉风拂过,一股子香气飘来,他使劲抽了抽鼻子,那香气凉丝丝的,竟像活物般往脑门顶里钻,激得他打了个颤。

      猛地想起去年腊月城里大法会,那老道士捧出个宝贝盒子,说是祀天帝的灵香,烧起来能引得上真降鉴,就是这味儿!

      目光顺着香气溜进堂内,正落在案当中那位贵人身上。

      贵人头上那乌纱冠,像知了翅膀似的透亮;一身淡青薄罗衫子,里头是月白色的绸中单,外头还罩着层金丝纱衣,风一过,飘飘举举的,这香气,配上这通身打扮,今是见着真神仙了!

      苍奴又用眼神催他了,阿禛心里怦怦直跳,跨过门槛,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草、草民王禛,叩、叩见大将军!叩见恩人!”

      恩人坐在案侧,两年不见,她身量抽高不少,发髻梳得水滑,可那张脸却还似庙里泥塑的童女似的,圆圆的,白白的,两只黑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小小一点的嘴巴,冲他弯了弯。

      正心里发热,上头传来纸页翻动的轻响,那位一直看着文书的大将军,忽然就抬起了脸。

      这一抬头,阿禛心里“咯噔”一下——俺的亲娘,世上竟有这般人物!面皮紧得玉瓷似的,鼻梁又窄又高,标准一双丹凤眼,亮汪汪的,眼尾新磨的镰刀片子似的利。

      唇角噙着笑,可细瞧又觉不出暖,村头那看相的说过,这等笑面杀相最狠了,慌得他赶紧埋下头,一眼也不敢再瞧了。

      “抬起头来。” 声音也似笑非笑的,“便是你,救了本将军的女史?”

      阿禛只得硬着头皮又抬起头,目光却只敢落在那腰间玉带上。

      “回、回大将军……是草民碰巧……但、但陈女史送了俺家十金,后来又运来粮食,救活了俺全家,救活了全村人,她才是俺天大的恩人……”

      话未说完,忽瞥见恩人那双乌黑眸子往大将军方向一转,执着磨锭的食指朝大将军一指。

      阿禛心头猛地一跳,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大将军……大将军更是草民的大恩人!”

      “哦?”那张漂亮的脸掠过玩味,身子略略前倾,“此话……从何而来啊?”

      见大将军来了兴致,阿禛胆子稍壮,话也顺了些:

      “回大将军,自女史用大将军名头训过那县爷,县里便改收俺们三匹了……还给俺们重新分了地……如今换上的官儿也和气,村里都能攒下几个活命钱……县里老秀才说,那是因着大将军镇着,底下人不敢胡来了,草民家中如今好过多了,特来谢谢陈女史,谢谢大将军恩德……”

      大将军身子向后闲闲一靠,两手一插,修长食指交替着,

      “站起来,给本将军学学,我家女史是如何训斥那一县之长的?”

      阿禛爬起身,回忆着两年前那幕,腰板一挺,手臂一挥,指尖仿佛要戳到虚空里那县令的鼻梁。

      “我看是你,戏弄了朝廷,戏弄了身上这袭官袍!”

      “大将军明令一户缴三匹绢即可,你收百姓五匹!欺上瞒下,什么征、什么敛,以致治下之长社县城,村什么敝,民生困苦……朝廷设郡县,命守牧,为得什么?难道是让你——”

      他卡住了,那两个四字成语实在想不起,急得额头冒汗,直接把记得最清的最后一句吼了出来:

      “将这片沃野千里,治成一片人间白地的吗?!”

      “哈哈!”大将军畅快大笑起来,“好啊!训得好!持正斥奸,不愧是我高澄的女史!”

      恩人闻言弯起眼睫,微微垂首,

      “大将军恕罪,是稚驹僭越了。只是天天在一旁看着大将军为民生操劳,夙夜匪懈,见底下人如此行事,岂非辜负大将军一片忧国忧民之心?一时情急,才失了分寸。”

      言罢,看向他一眨眼,阿禛忙接话:

      “是是是!恩人说得对!如今俺们长社百姓都知晓这个道理了!都说大将军是天上的日头,普照着呢,下头有些云彩一时遮了光!如今云散了,日子就好过了!”

      他只会说这粗话,可看那大将军,俊脸上像三伏天喝下冰酪般透着股舒坦,眼角眉梢的得意要溢出来了。再看恩人,和大将军说话轻轻缓缓的,全没有一点当初骂县长的威风,就像老虎,悄悄把利爪收了。

      “人倒老实。”大将军对引他进来的那苍头奴道,“赏他一盏茶。”

      那苍头奴应声退下,不多时便用漆盘托着只茶盏奉到阿禛面前。

      那小碗薄胎釉润,他哪见过这般精致物事,正不知如何是好,恩人端起案前自己那盏,轻轻啜了一口,阿禛有样学样,捧起那‘青天碗’,学着恩人样子喝了一口。

      一股怪异苦涩在口中漫开,险些当场吐出来。

      大将军嗤笑一声,“这蒙顶一年也贡不了一斤,也不合你口?”

      阿禛苦着脸,老实巴交地回道:“回大将军,这……这都不如俺家井水甜!”

      大将军‘恩’了声,“南人弄出来的玩意,确是难喝。”话锋一转,凤眸里玩笑之色尽褪,“王禛,你自河南道来,一路行至邺城,沿途田亩稼穑如何?百姓可能吃饱?赋税几何?”

      原来恩人说得是真的,这通着天的神仙大贵人,竟真是个关心百姓吃不吃得饱的青天。

      他下意识偷瞄恩人,见她微微颔首,是让他实话实说的意思,定了定神,忆着一路所见,絮絮答道:

      “回大将军……庄稼长得还行,地里的苗绿油油的……但,但地里还多是老汉和半大小子,后生不是被拉去从了军,就是服劳役去了,要么就是……就是给大户当佃户去了。”

      “……税差不多都回到三匹了,官老爷也没明着要‘人事’,哦,邺城门口查得可严了,路引、包袱、货物看了又看……守门的军爷倒是不凶,还给指了路。哦对了!草民路过东郡地界时,看官家支了粥棚!听说是大将军‘煮盐’给朝廷挣了钱……”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拼凑出一幅民生画卷。

      看来,盐政之利初现成效;崔、宋对百僚的整肃,也起了威慑作用,贪敛之风稍戢;阿浚这小子带着伤,督管城防倒也没耽误。

      高澄静静听着,面上不露声色,胸中意气已直冲头顶,通体舒泰。

      问罢正事,高澄起了闲适好奇。

      “你这般念着我等,从长社远道而来,是带了什么稀罕物?”

      阿禛忙回不是稀罕物,只是土产,东西在门外马车里。高澄叫来刘桃枝,片刻后,他与另一奴仆各抱进一半旧的麻布大口袋。

      袋口解开,露出内里乾坤:风干的寒具,金黄酥脆;几罐野蜂蜜;还有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厚肉干枣;自家晾晒的干荠菜、马齿苋,另一袋是粟米、新磨的豆面等粮食。

      高澄看眼日头,对刘桃枝吩咐:“送去厨下,依着乡野之法,整几样上来。”

      “大将军,”陈扶轻声开口,“阿禛于庖厨一道,颇有天赋。当年在王家村,他仅凭野菜与些许豆面,便能做出一碗令臣至今记忆犹新的糊糊。既是长社土产,由长社人亲手做,岂不更得真味?”

      高澄眉梢微挑,他珍馐玉馔早已吃腻,不由被她所说的糊糊勾起了兴致。

      “竟能让你念念不忘?那倒真要尝尝,是何等滋味。”

      待阿禛随仆役退下,高澄目光才完全落在陈扶脸上。

      堂内静寂,唯有降真香的清冽气息袅袅浮动,看着她低眉顺目的侧影,想着那规训县吏之语,为他挣足民心之忠心,忽伸出手,拉过扶着砚台的那只纤手,攥入掌心。

      轻轻摩挲着修得圆润的指甲,低低慨叹:“怪不得……当年苻坚会对王猛那般推心置腹。”

      陈扶抬眼,“大将军此喻,稚驹觉得不妥。”

      “嗯?”

      “稚驹浅薄,安敢比功盖诸葛的贤相重臣?而苻坚……”回握住他,乌黑眸子漾开笑意,“虽有大志,却未有大局之识,又安能与严明有大略的大将军相比?”

      这话如羽毛般轻轻搔在高澄心尖处,舒爽无比。

      谈笑间,王禛已和膳奴将饭菜呈于食案上。

      几样清爽小炒,一碟淋了杏酪的寒具,居中那一大釜,是热气腾腾的豆面野菜糊糊。香气质朴,却带着一股锅气,竟比御膳都勾人食欲。

      高澄执起银勺,先尝了一口那糊糊。

      入口是豆面的醇厚焦香,杂着野菜清新,细细品来,竟有一丝回甘,几种看似简单的味道层次分明地交融在一处,熨着脾胃。

      他又试了试其他小菜,或清脆,或咸香,竟都十分下饭。

      便对刘桃枝道:“去后面,把她俩叫来,也尝尝这乡野风味。”

      日头暖洋洋照进来,阿禛正和恩人笑着对望,忽听得叮叮咚咚的玉环摇动声,一阵香风扑鼻,转头一看,娘咧,只见两个美娇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前头那个年岁小些,穿着一身绿罗裙,走路柳枝儿似得,那张脸美若天仙,眉眼鼻子没有一处不好,就是瞧着没什么精神,眼皮耷拉着。后头的穿着石榴红裙,腰肢扭得像水蛇,未语先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像是会勾魂。

      两个美人儿走到大将军案前,盈盈下拜,目光扫过案上,笑意僵了僵。

      还是穿红裙的娘子活络,她凑近大将军,声音媚得能滴出水来,“大将军今日怎有兴致,尝乡野小菜了?”说着,涂着蔻丹的手指摸上大将军拿筷子的手,软绵绵一坐一偎。

      大将军带笑低斥:“安分些。看不见有外人?”

      红裙娘子悻悻地坐直了些。

      ‘外人’阿禛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再不敢抬头乱看。

      视线就只能盯着几位贵人案几下头的衣裳角了,听着那红裙娘子娇声夸赞菜好吃,又听大将军笑问,“怎不动口?怎么?要人喂你?”

      一个细细弱弱声音响起,“回大将军,玉仪……不爱吃豆面。”

      过了会儿,案几下探下一只戴着金戒指、玉戒指,雪白的手,那手竟……竟探到了大将军的那处?!轻轻重重地揉弄起来!阿禛脸“腾”一下就烧起来了,心怦怦直跳,眼神赶紧往上挪。

      大将军正问恩人:“还要么?”声音还是那般含笑自若,见恩人微微点头,他便亲手给她舀了一碗放在面前。恩人也不用勺,捧起碗就嘴喝,也就在这当口,大将军刚给恩人端碗的手一挪,在那红裙娘子前头的柔软处狠狠拧了一把!

      “唔……”一声吃痛低呼,那只在下面作乱的手就缩了回去。

      阿禛脑子里嗡嗡的,贵人们……都是这么相处的?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又听那红裙娘子娇滴滴开口:“多谢大将军惦着,不仅给妾那不成器的夫君升了官,连带着犬子也得了份好差事……”

      啊?她、她竟有夫君?!啊?!

      “王禛。”

      大将军叫了他一声,他心里大骇,大将军定看见他满面通红的样儿了。

      可那张仙家宝相似得脸,像啥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只对他挑眉道:“饭做得很好,甚合我意。”对那个叫刘桃枝的苍奴说,“下午带他去邺城里好生逛一逛乐一乐,让他也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好日子。”

      复又看回他,“晚上,再来给我做一顿。”

      说罢,大将军就放了筷子,接过那绿裙娘子递上的丝帕擦了擦嘴角,目光在那俩人身上一扫,便起身出门去了。两位娘子马上撂下碗筷,像两只蝴蝶似的,急急飞了出去。

      堂内静了下来,只余下他和一直安静的恩人。

      她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轻叹口气,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掩着他看不懂的重担。

      这声叹息惊醒了阿禛,光顾着看贵人们的古怪,差点忘了自己此番前来的正事!

      他“噗通”一声跪倒,“恩人!这两年托恩人的福,修了青砖大瓦房,赎回了田地,阿禾也风风光光嫁了人,俺给她备足了嫁妆,爹娘也交由他们照应了!家里……家里再没什么让俺挂心的了!”

      “这次来,俺就是铁了心,要报答恩人的活命之恩!给恩人当个奴才!俺有的是力气,什么挑水、劈柴、做饭、洒扫庭院的粗活,俺都能干!”

      陈扶静静听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待他说完,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阿禛又要开口,她才轻声道:“阿禛大哥,你真的想好了,要留下来帮我?”

      “是!”阿禛斩钉截铁,“只要能帮到恩人,哪怕是刀山火海,俺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陈扶凝视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良久,终于再次开口:“那你过来。”

      附耳低语几句,看他领会,方同他起身出了正堂,交给在院子里值守的刘桃枝。看两人拐进回廊,她并未如常去暖阁午歇,而是径直折返,在外间正伏案写文牍的秘书丞面前坐下。

      “李大人。”

      李丞闻声抬头,见是陈扶,心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这秘书丞,自这位陈女史来此,便被边缘化至此,虽保住了职位,却远离了决策核心,心中岂能丝毫无怨?

      但他又深知,若非陈女史前几日进言,“近臣知密甚多,纵闲亦不可轻弃”,大将军只怕就将他调离彻底弃用了,然而,这份“保全”背后,终究还是职权旁落的酸涩。

      “李大人,玉璧战事迫在眉睫,大将军正忧心与晋阳公文往来,恐有机密疏漏之虞。”眼前人语速平稳,目光诚恳,“我观大人行事缜密,忠诚可靠,值此非常之时,大人何不向大将军进言,请命总责,制一套专用于机密通信的‘书契密文’?此制若成,大人内掌机要之密,外通两都军令,权责之重,地位之固,再无忧矣。”

      李丞闻言,心神一震,此议恰为时用,她描绘的前景也实在诱人,但……

      “女史所言,确是谋国之见。只是……李某才疏学浅,未涉过那密文之法,恐难当此任……女史既有此心,依女史之才,何不自己草拟一份上谏?”

      “女史之司,不过侍奉笔墨,军国机要之筹算,该是秘书丞之职。”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两张薄薄的笺纸,递了过去。

      李丞接过,凝神细看,初时不解,越看越是心惊,纸上所列,并非寻常文字,而是一套极为精妙、以《勋贵用度》为伪装的一词双意密文系统!

      他掌文书多年,看得出此套密文的可行性与隐蔽性。他激动得手指微抖,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陈扶,声音因兴奋而颤着:“女史……真乃神人也!只是……女史将此功赠予李某,李某……要如何报答女史之恩呐?”

      陈扶浅浅一笑,云淡风轻:“李大人言重了。他日若有机缘,为我办一件小事即可。”

      他日日在外间,岂会不知这位陈女史虽年纪尚幼,却手段高超,未来不可限量。与她合作,远胜于心怀怨怼、坐困愁城。他当即肃容,郑重一揖:“女史但有所命,李某定义不容辞!”

      一番交谈,化干戈为玉帛。李丞心中怨气尽消,而陈扶,则将一个潜在的失意对家,转化为了心怀感激的盟友。

      下午,李丞吃透那套密文后,便入堂中求见高澄。

      他将加密后的‘礼单’与真实军报对照演示,以物代粮,以匹计数:‘蜀锦’竟指‘粟米’,一匹便是百石,那‘吴绫’则是‘豆料’,‘青瓷尊’喻‘汾水’,‘漆木案’代‘晋阳’,二者同列,便是‘自晋阳由汾水漕运’之路线......

      “例,一道军令:命左军,三日后,自晋阳经汾水向玉璧运粟米三千石、豆料五百石。加密后便是:赏左厢都督:蜀锦三十匹,吴绫五匹,犀角杯一对,青瓷尊两件,漆木案一张,青铜鼎一座。”

      整套密文依托于旧例赏赐,若非知悉密钥,绝难窥破其中玄机。

      高澄连声点头赞好,“李卿此谏,深得吾心!既如此,日后发往晋阳之函,便交由卿转译,有此天衣无缝之密文,我父子往来讯息,可保无虞矣!”

      李丞领命而出,心中对陈扶的感激无以复加;而内堂之中,高澄把玩着那份‘礼单’,眼中赞赏之意更浓。

      待到下职时分,高澄神清气爽地从正堂转出,带着陈扶去后院用晚膳。

      阿禛早已在厨房憋足了劲,将土产野味与厨房里的精美食材融会,使出浑身解数,整出一案看似质朴无华、实则内藏巧思的菜肴。

      尤其那道用野蜂蜜调味、烤得外焦里嫩的河鱼,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高澄得口,那烤鱼连下几箸。

      阿禛看准时机,待残膳撤下后,跪伏求道:“大将军是天上太白星临凡!武曲星君下界!对草民有再造之恩!草民这回进城别无他求,只想留在东柏堂报恩,给大将军当个奴,求大将军开恩,成全草民这片心!”

      虽言辞朴拙,那腔感激却满盈盈的。

      高澄本就对阿禛的厨艺十分满意,见他如此识趣知恩,扬起几分笑意,目光转向陈扶,“稚驹,你以为如何?”

      “粗茶淡饭于调养大将军身子大有裨益,他又身家清白,既深感大将军恩德,千里报恩而来,必会尽心竭力,于饮食安危上,亦是为大将军多添一分稳妥。”

      “好!”高澄看回脚边人,“既你一片赤诚,便准你所请!好好做事,本将军绝不会亏待于你!”

      “谢大将军恩典!谢大将军恩典!”阿禛喜极,只觉一股热流冲上眼眶——他能帮到恩人了!

      -

      西厢房内,陈扶浸在浴桶中,闭着眼,任由思绪在诸般事务间流转。

      净瓶用木勺舀了温水,淋湿那乌黑长发,一边用指尖揉按她头皮,一边不忿道:“仙主,那元静仪成日的在仙主跟前显摆,也忒嚣张了!仙主可想到抢回大将军宠爱的法子了?是再点拨李夫人,还是……另寻他人?”

      “我要想的,不是抢回高澄宠爱的法子,”陈扶眼都未睁,“是除掉一个人的法子。”

      “那……除掉元静仪的法子,仙主可想到了?”

      陈扶沉默着,氤氲水汽模糊了她脸上神情。

      一直沉默的甘露忽然开口:“仙主,奴婢……奴婢倒有个法子。”她凑近些,低声道,“净瓶不是打听到,元静仪那夫君崔括,好流连风月场所,我们……我们只需安排一个得了‘花瘘候’的妓子去伺候他,让那崔括染上,再传染给她。此病如恶疮,其肉突出,如花开状,或瘥或剧,大将军见她那副模样,绝不会再宠幸了。”

      陈扶猛地睁开眼,缓缓转过头,“当然不行!花瘘候非即时发病,未发时染给高澄怎么办?”

      甘露脸上掠过慌乱,只一瞬,便又被一种“气不过”的情绪取代,她咬着唇,眼圈微微发红,“他……他那样风流,见一个爱一个,根本……根本不值得仙主待他这么好!咱们在这为了他安危劳心劳力,他却在……我们何必管他!放弃他算了!”

      陈扶静静看着甘露,那杏眼里何止气愤,分明还蕴含着失落与某种隐秘的痛楚。

      “甘露,我问你,郭嘉、荀彧,他们会因曹操好色,放弃辅佐这个主公么?曹操因强占张济遗孀邹氏,直接引发张绣叛变,致其长子曹昂、爱将典韦战死,堪称因色误事之典型。事后郭嘉、荀彧他们,放弃他了么?”

      “高澄如今,并未因宠幸元氏姐妹耽政废国。斛律光、段韶、我阿耶、崔暹等,可有一人,会因他贪爱美色就不认这个主公了?那为何我们,却要因他风流放弃他?”

      “就因为我们是女子?”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碎了那层壳,甘露脸色煞白,低下头去,手指扣着皂角豆。

      净瓶连忙打圆场,“嗨!罢了罢了,肯定还是得管他嘛,且不说咱就是为了他下来的,但说这一世,若不解厄,不就西贼得了天下了?”

      “好童儿。”陈扶靠回桶壁,手摸向甘露的手,轻轻握住,“千万不要在路上迷了眼,忘了自己因何上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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