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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

  •   李氏跪坐在樟木衣箱旁,将一件件冬衣叠好塞进,眉头拧得死紧。

      “带这许多作甚?”

      “怎的多了?回来还不知啥时候呢!自打你跟了大王,这家里过年人就没全过!早先跟着高将军时多好呀,逢年过节总能在家待两天。哎,可惜高将军……”*

      “少说两句吧!”陈元康把箱子‘啪’地合上,“若非跟了大王,焉有你今日富贵?在司徒府当记室时,冬日连炭火都要算计。”

      帘子一响,是陈扶进来了。

      李氏拉过来转转身子、摸摸袖口:“今这么冷,你里头穿得啥?”

      净瓶忙搭话:“大娘子放心!奴婢给女郎套了两层丝绵袄呢,就是大娘子给絮得那两件。刚女郎还说,比狐裘都暖和!”

      待阿母松了手,陈扶走近陈元康,大礼拜了拜。

      “儿今日须往东柏堂当值,不能亲送阿耶了。滏口陉山路崎岖,又值风雪载途,万望阿耶一路珍重。”*

      高澄在邺主内政,高欢在晋阳建置的霸府,则是高家的军事中心,他在秀容郡等多地设的侨州军府,也不受魏廷管辖,是直属霸府的。

      年底了,各侨州府长官皆要去霸府会见,正月也有‘军宴’之俗,高欢需与将士们聚饮,须回晋阳;阿耶作为功曹,自然也跟着去。

      “阿耶走惯了,无妨。”陈元康摩挲她肩膀,“好孩子,你虽只是侍奉大将军笔墨,然东柏堂的文书奏章皆涉机要,千万谨言慎行,凡事多加思量。”

      李氏忽一拍腿,“我就说我忘了啥。”从案几上拿过一请柬,“大将军府又送帖子来了,叫你去陪高二郎玩呢。”

      “孩儿顾不上,叫家里的门客写个回帖送去,说明是公务之因。”

      都做了东柏堂女史了,也就无需再去将军府了。何况她也确实忙,东柏堂文书堆得山似得,皆是各州郡岁末呈报,年前只怕连休沐都要免了。

      “忙些好!忙些好!我儿就是能耐大!才六岁就吃上皇粮了。”李氏朝墙上努努嘴,“你的诏书阿母给裱起来了,邻居亲戚来了谁不仰头念念?谁不夸?”

      正墙最显眼处,大喇喇挂着一明黄诏书。

      诏曰:

      陈氏女扶,雅好诗书,识达今古,早岁称奇。特授御作女史,配东柏堂掌文翰之职,典图籍之务。尔当奉公恪勤,尽心辅弼,参赞帷幄,以彰忠诚。

      大魏兴和三年冬十二月敕

      北魏女官本是孝文帝为皇后而设的,职责是辅助皇后治理后宫。女史是中级女官,如今皇权旁落,才有了她这特设女史。

      说是女官,其实就是高级女婢,本不涉前朝政事。但她这特设女史,因伺候的是前朝权臣,便不能算完全不涉了。

      “不愧是我生的!”李氏得出结论。

      陈元康撇了撇嘴。

      辞别出门,雪花正零星飘下,行了几步,陈扶忽又折返,探进半个身子问:“阿耶可向丞相提了,让高孝瑜回邺城陪阿珩?”

      “提过了。大王说明年朝邺时,带孝瑜同来。”

      出府门,主仆二人登上自家牛车,厚重车帘垂下。

      陈扶看向净瓶,“知道怎么做么?”

      “只说‘我家女郎念着你那莼羹滋味,奴特来学学,’要学得慢些,多观察那兰京几日。最后一日再以感谢之名,将‘茶叶’送他。”

      “送的时候怎么说?”

      “自是说得贵重些,说是郎主得的赏赐,寻常人见都见不着的仙茗……”

      “贵重就一定不会分享么?若他是个慷慨之人呢?”

      净瓶一愣,显然没料到这层,但很快便眼睛一亮,“那便不说贵重,只说……是奴婢感念他指点的心意,单为他备下的。‘这茶奴只盼着阿京郎君一人用呢,若是分给了旁人……奴心里是要难过的。’”

      她说着,脸上露出女儿家的娇嗔,还扭了扭。

      “好童儿。”陈扶唇角勾了勾,闭目靠回车壁。

      因着女史的职司,她这一个多月来几乎都埋首于文牍之间,活动范围限于内堂与宴厅,并无正当理由踏入后厨。也只有在宴会传菜、众人往来之际,远远见过那兰京几次。

      若就贸然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东西递过去,不仅突兀怪异,引人疑窦,更无法知晓他是否会用。

      必须确保他会用,而且是独用——会死人的东西,半分儿戏不得。

      东柏堂前早有苍头奴等候。

      净瓶一下车,就将提前备的小罐汾清塞那苍头奴怀里,“劳烦阿兄了。”话像炒豆子似的往外蹦,“阿兄可抱紧了,这雪天滑脚的,摔了就可惜了,我家大人从汾州带回来的,喝一罐少一罐。”

      苍头奴讷讷点头,在前引路。

      “阿兄瞧着真稳重。不知怎么称呼?日后我家娘子若有东西传送,我也好寻阿兄不是?”

      “小的叫……刘桃枝。”

      走在后方的陈扶脚步一顿。

      刘桃枝?

      历史名人啊。*

      “桃枝辟邪,这名字听着就吉利……”

      目送二人拐向后院,陈扶去暖阁褪下沾雪的裘衣,仅着杏色夹棉襦裙,进了内堂。

      高澄正闲适地斜倚在凭几上,一手支着额角。崔季舒斜坐在侧,两人姿态透着熟稔的随意。

      “昨日呢?”

      “昨日陛下晨起练字,临了钟元常的《宣示表》,写了三遍仍不得其神。午憩后召见了中书侍郎裴士礼,赏了杯茶,谈论约两刻钟,多是前朝旧事,未涉时政,也未起草诏令。”

      “酉时陛下打碎了一只瓷盏,斥责了宦官,言其手脚粗笨。晚膳用得不多,只略动了动箸,也就韭菜鸡子多吃了两口。戌时初刻,独坐庭中望月约半个时辰,未曾唤人伺候。晚上宿在李嫔那儿,叫了一回水。哦,对了,”从袖中抽出一黄纸,“陛下昨日的‘雅兴’——写了首《咏梅》,臣默背摹了一份。”

      “孤影无人赏,寂寞满亭台。”高澄冷笑一声,“墙里圈久了,看什么都是孤影,不是愁绪就是寂寞的。”抬眼看到陈扶,眉梢一挑,“该叫他看看稚驹的梅花,傲霜斗雪。”

      “奴婢都是随主子,女史跟着世子,笔下自有峥嵘气象,陛下连养的雀儿都爱叹气。”

      高澄将那牢骚诗稿扔进炭盆,“无趣。”

      “可不,都不如宫里新进的琵琶乐伎有趣。”

      “再无病呻吟,也比美人琵琶紧要。回去吧,盯紧了。”

      堂内只剩两人,高澄朝陈扶招手。

      还没走近,就被他一把拉在了膝头。捏了捏她圆鼓鼓的胳膊,低笑:“堂里这么热,穿这么多作何?活像只刚出笼的曼头。”

      “有一种冷,叫阿母觉着稚驹冷。”

      正说笑间,一道清雅身影缓步走入。来人约三十许,容止俊美,风仪高雅。

      高澄松开陈扶,起身迎道,“博士已收拾停当了?”*

      “回世子,已好了。”

      “甚好!”高澄握住他手,神色转为郑然,“博士,家弟高演正值成人,心志未定,近善或近恶,都会使其效仿。若家弟能够立德成才,你的官爵禄位当永远仅次于他。”

      “但倘若有人引其步入歧途,那么罪责,也绝非你一人所能承担。”

      “世子殷殷重托,王晞必竭尽全力,不敢有负。”

      王晞?!

      “博士稍坐片刻,待午时一同用膳。”

      “谢世子厚意,只是晞此去不知归时,动身前,还想与家人再进一餐薄饭。”

      “此乃人之常情,理当如此。那我们便申时广德门见,届时我再为博士饯行。”

      待那道清影走远,高澄转向陈扶,盯看了她会儿,方道,“怎么?觉得这个阿公……长得格外好些?”

      他方才看得分明。

      这小东西,平日里见惯了往来东柏堂的朱紫权贵;便是御宴之上,天子仪仗,她那张小脸上也是淡淡的,不见敬畏,也无好奇,仿佛眼前走过的是人是物,于她都无甚分别。

      可方才看那王晞,眼睛可是亮得很,人都走了,还直勾勾看门外呢。

      陈扶回过神来,仰面道:“日日得见大将军玉颜,稚驹的眼早已养刁了,安会觉他人貌美?”

      高澄轻嗤一声,“那是为何?”

      “大将军,王晞博士,是前秦丞相王猛的后人吧?”*

      高澄“恩”了声。

      小小脸庞上,‘幸会得见’的欣然明白划过,如同平静湖面跃起一尾银鱼,生动得扎眼。

      “喜欢王猛?”

      当然。

      她当初便是慕王猛‘功盖诸葛第一人’的贤相之名,才一头扎进这段历史里的。

      也因此知道了北齐的兴衰;知道了两晋南北朝,不止是乱世,还出过那么多英雄豪杰。

      “大将军不喜欢嘛?王猛身怀经世之才,谋国之略,文能安邦、武能拓土,出将入相鞠躬尽瘁。内政、谋略、军事之全才,可谓汉初三杰集于一身。”

      高澄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他弄章慧辩的小女史,会仰慕曹子建、谢灵运之类的诗人,或是何晏、王弼之类的名士;没想到竟是王猛这般经纬天下、匡扶社稷的王佐之才?

      “没有主公会不喜王猛。”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纷飞大雪,“但王猛再堪托国,苻坚也不该每事必咨,将国家假手于人,此乃为君之大忌!”

      她以为他会感慨‘若有王猛天下何愁’,没想到竟会是这般论断。

      “能臣于君,当如利剑在手。再锋锐,也只是君之臂膀,政务可以委任,但决断必须亲为。如此方能时刻洞悉局势之变,不至在其死后,如盲人失杖,终致淝水之败。”

      他不仅看得到王猛之才,更看得到苻坚之失,这个年仅二十的权臣,竟这般识鉴精深。

      他真的是个雄杰。

      高澄回过头,见她怔怔然望着自己,失笑捏了捏她脸蛋,“去!把奏疏按州郡厘出来。”

      -

      时值除夕,邺城长寿里的陈府张灯结彩,却因男主人远在晋阳、长公子在宫中伴驾,而显出几分清寂。

      正堂内炭盆烧得很旺,食案上摆着绿釉陶鼎,煨着羊肉臛汤,漆木槅码着焦香的炙豚、葱韭腌的酸脆菘菜,另有胡麻饼等各式吃食。

      李氏独坐主位,看着满案珍馐,却莫名忆起儿时家里,那缺油少盐的萝卜馅馄饨。

      挥去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朝侍立在阿扶旁的婢女扬扬下巴,“甘露,你也坐下,人多吃饭热闹些。”夫君不在,她也没了那份因娘家门第不足而生出的刻意强硬。

      甘露今夜打扮得齐整,跪坐时腰挺得直,不似仆役,倒像位暂困的女书生。

      正要开宴,净瓶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回来得正好!将你新学的那什么南人饭做来!我倒要尝尝是多稀罕的滋味,让我家阿扶总惦记。”

      净瓶领命而去,不多时,便端上一盅热气腾腾的脍鱼莼羹。

      李氏喝罢只道“也就那样啊”,而陈扶,只看了一眼,一口未动。

      用罢膳,李氏抄过案上的钱袋子,先给甘露、净瓶扔了两把,冲外头扬声道:“都来领赏钱了啊!”便风风火火出去给府中仆役发年礼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主仆三人。

      净瓶凑到陈扶身边,“仙主,那个……”

      “兰京不喝茶。”

      “仙主如何得知?!”她反应过来,拍了下嘴,“瞧奴婢问的,仙主自是掐算过了。”

      陈扶心下漠然。有了上回不够严谨之教训,她早已将各种可能都思虑过了。

      自然也想过,当日大将军府那个干瘦膳奴说的那句“他不喝茶”,或许是事实,而非仅仅索要茶叶的托词。

      方才净瓶进门时那欲言又止、带着几分挫败的神情,已说明一切。

      净瓶从怀中掏出那个茶罐,“那这……”

      “烧了吧。”

      “烧了?”净瓶忍不住抱怨,“他不仅不喝茶,连酒都不沾!每日除了那个灶台,便是望着南边的天发呆,教做菜时也不搭理奴婢。只有一次,望着院里头的枯枝,说了句‘南边的早桃,快开了’……”

      甘露眉头蹙起,“不饮不酌的,这该如何除魔?”

      陈扶端坐席上,烛光在她稚嫩却过分沉静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

      “急什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自有后法。”

      案上一盘寓意吉祥的点心。陈扶拈起一枚,那点心被巧手的孙大娘捏成五瓣,染着淡淡的粉,如云蒸霞蔚。

      云蒸霞蔚,叠影重重。

      一阵和风拂过,几片桃花瓣掠过高澄那挺如雪岭的鼻梁,润如浸露的薄唇,飘向溶溶春水。

      “今年华林园的桃花,倒比去年还盛上几分。”

      高澄漫不经心评点了一句,回身示意自己的小尾巴跟上。

      身侧的孝静帝笑回:“壬戌年水润燥土,阴阳相济,自然比辛酉年金锐无情,更使木气生发,花开艳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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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标了(修)是剧情和人物关系修改了,建议重看不然和后面连不上 之后不上线了,未回评勿怪,登后台只发文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