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头看看天》津竹山

1、残局

　　连淅闭眼时，日子正值初春，再一睁眼，恍惚间就入了夏，六月初的清河市烈日当空，昨日的花香似乎更加浓郁了。
　　她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她想起了海子的这句诗。

　　上个月，连青屿没遭住癌症的折磨，躺在病床上，唤人叫来连淅，依依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紧接着就离开人世了。
　　他最后一句话连淅记得很清楚。

　　“女儿，要是想你爸了，就记得抬头看看天。爸一直在。”

　　连淅觉得，这句话很无厘头，即便是想他了，抬头看一眼天又有什么用？难道连青屿的那张脸会被映在天上？这画面想着就搞笑。
　　笑着笑着，眼泪不知怎的，顺着脸颊两侧簌簌落了下来。

　　葬礼过了一个月，看到连青屿死在她面前她没哭，看着他被推进焚化炉火化她也没哭，看到他给她偷偷留的三十万她还是没哭。可偏偏今天，莫名其妙的，眼泪就和雨一样，说来就来了。

　　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连淅看到电话那头备注的名字时，嫌恶地皱了皱眉，很不情愿，但也接通了。
　　“你在哪？现在立马回家。”电话那头，方书涓尖利的声音响起，连淅听到后，皱着眉，捂住了耳朵。
　　她这个妈，又要开始作妖了。

　　连淅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蓝莓味的，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方书涓:“家？你家还是我家？”
　　方书涓被她这句话气个半死，在电话那头“你……”了半天才缓过来，最后给连淅下了死命令，她在今天晚上前必须到家，否则她就要用自杀这件事来要挟了。
　　连淅冷笑了声:“呵，好，你给我搁家等着，我等会儿就来。”

　　“连淅，你怎么跟你妈说……”不等方书涓把话说完，连淅迅速挂断了电话，然后捂了捂被吼得有些疼的太阳穴。
　　“神经病……”连淅嘟囔了一句。

　　她收拾收拾，准备听方书涓的话，回家，回家看猴耍戏。
　　家，属于方书涓的家。

　　连淅站在看着挺豪华的一个小别墅面前，摁了摁门铃，门铃响了几声，门就开了，迎面来了的是方书涓那张嫌恶的脸。
　　“快进来，等了你多久了，好意思的。旁边有鞋套，把鞋套套着，省着踩脏了我们家地。”方书涓翻着白眼。
　　连淅怼她:“哎哟，对不起啊，你也知道的，我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坏种!家教不太好，也不知道我妈咋想的，自己亲生骨肉都不要了!最毒妇人心呐!”

　　方书涓顿时像是被她掐住了脖子一般，憋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最终嘴上憋了几回骂人话，愣是一个没憋出来，她忍气吞声，扬起虚假的微笑，朝着连淅招了招手:“来，女儿，来客厅，妈和你说点儿事。”

　　连淅笑话她:“装啥装。死装货一个。”
　　方书涓差点被气晕倒。

　　连淅跟着她进了客厅，只见赵家父子坐在沙发上，一人占着一大块儿地，拽的跟个二五八万似的，瘪着嘴角，就跟连淅欠了父子俩八百万一样。
　　两个人一看到连淅进来就眼底放光，底下的贪婪是怎么也盖不住，赵忠义扬起一个和善的微笑:“小淅啊，我记得你爸爸临终前给了你三十万，你把它放到哪里了？”
　　看，演都不演了，张口就是要钱。

　　赵阁附和着他那老奸巨猾的爸:“对啊，姐，总得给我们分点儿吧，见者有份。”
　　连淅的手放在口袋里，暗自攥紧了手中的那把水果刀。
　　好一大家狼心狗肺的。

　　连淅嘲讽他们:“你们不是挺有钱的吗？怎么，居然瞧得起我这三十万。让我猜猜……”
　　说着，连淅露出了一个神秘兮兮的笑。
　　她假装不经意开口:“难道是……”

　　她手猛地指向一旁坐在那傻乐的赵阁:“哈哈，你这不争气的狗儿子不会又出去赌钱了吧？是不是赔了个精光，才想起我的？”
　　赵阁正打游戏呢，被她这声狗儿子激怒了:“臭婊子!”说着，他朝着连淅扑过来，想要凭着体型差距又一次欺负连淅，可惜，他失算了。

　　连淅忽地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刀，刀柄处已经微微有些汗湿，差点滑落在地上。他把这把刀对准赵阁胸口，赵阁一下就顿住了，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连淅眼里溢出坚定的光:“这三十万，谁敢拿走，我就和谁拼命。”

　　方书涓一看这场面不大对劲，立马使出了她最擅长那招——卖惨。她唰的一下跪在连淅面前，光打雷不下雨地在那哭，一边哭一边抱着连淅的小腿。
　　“乖女儿，妈知道妈这些年对你不好，做了很多对不起你和你爸的事，但现在你赵叔叔家有难，你不愿意叫他一声爸，我也理解。但是你不能这样见死不救啊！你说是不是？”

　　连淅低下头，冷冷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披着亲人皮囊的、贪婪的吸血鬼在这里装疯卖傻。
　　连淅冷笑:“记起我爸了？那上个月他死的时候你怎么没来？是你实在来不了？还是你在忙着给姓赵这小子过生日呢？”
　　方书涓继续狡辩:“女儿，我其实一直都很爱你爸爸……啊!”

　　她的辩解被一声尖叫给打断，是连淅，她用尽全力，一脚踹开了脚下的生物。接着，她举起两只手，一只手里攥着个烟灰缸，一只手攥着来之前在路上捡起的一大块石头，猛猛砸向父子二人。

　　“就你们这种便宜后爸和后弟，白送给我都要倒贴!”
　　连淅总算是出了一口气。

　　看着父子二人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哀嚎的样子，连淅没忍住，笑出了声，方书涓那双布满恨意的眼望向她，连淅补充道:“我技术挺好吧，我是我们校射击队的，百发百中，不用夸我!”
　　说完，她便一溜烟儿溜出了家门。

　　连淅走在路上，这个月以来的郁闷在这家人身上排解了一大半。
　　其实也不是人，就一堆猴儿。

　　初一那年，方书涓看那姓赵的有钱，就跟着跑了，也全然不管父女二人。连青屿身体本来就不好，算个文弱书生，就连书生也谈不上。他家里穷，是个农村的孩子，也就是长了一个好脸蛋罢了。

　　连青屿自从在方书涓走了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前几个月又突然被查出来癌症，他也没什么活下去的希望了，于是就把这些日子来偷偷攒的三十多万临终前给了连淅，嘱咐连淅，带着他那一份好好活着，长大去看看世界。

　　连淅一直都挺爱她爸的，他爸这么一死，她对她妈和赵家父子就可谓是恨之入骨了。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这三人可能早就死了几百遍了。

　　连淅原本遗传了连青屿这种文弱的性子，但自从连青屿去世后，她的性格一下子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从原来那只温顺的兔子，成为了浑身布满尖刺的刺猬。

　　连淅走热了，坐在路边的一片树荫下。
　　她再次望向天空，嘴里一字一顿念出那句熟悉的诗。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她怪连青屿。
　　连淅旁若无人地嘟囔着。
　　“爸。”
　　连淅望向路的尽头处，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连青屿接她放学，站在路口微笑着望向着她的样子。
　　那时候的孩子们，都羡慕连淅能有这样一个帅气的爸爸。

　　“我讨厌你。”连淅低下头，自言自语。

　　手机铃声响起，连淅拿出来，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是搞笑，只见方书涓发来消息——
　　[妈]:再像今天这样让我在你赵叔叔家丢脸，就不要怪我不认你这个女儿!

　　连淅笑得差点儿没拿住手机。
　　谁要你这个便宜妈，她想。

　　她一把拉黑了方书涓，紧接着又来了消息。
　　[菊儿]:什么时候来学校？

　　连淅这才忆起，从连青屿去世那天到现在，她一天学校也没去。连青屿这一走，连淅感觉自己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被压断了一般，浑身无力，做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劲来。
　　她给班主任请了个长假，班主任看她学习好，平时只要是不怎么过分的事情都惯着她，再加之这次是她父亲去世，也就同意了。

　　许多年以后，连淅将会回想起这个过得索然无味的遥远的夏日。

　　*
　　连淅再次背上书包，重返校园。
　　她一踏进教室，现在是课间，班上学生正吵闹着，看到她进来，静默了那么一瞬，随即都涌上来，问她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
　　他们只知道连淅请了长假，但不知道是为什么，都以为她生病了。

　　宋残菊问她:“这么多天没来，你干什么去了？”
　　宋残菊是她在班上玩儿的最好的人，但连淅将连青屿去世这件事隐藏了起来，谁也没有告诉。
　　但现在，她能坦然面对了。

　　“我爸走了。”
　　“走了？走哪儿了？这和你请假又没关系。”宋残菊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她说的这个“走”是字面意思。

　　“去世了。”

　　连淅平淡的声音回响在教室。
　　教室里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淅清醒地看着教室的氛围开始生锈，却怎么也找不到除锈剂。

　　大家也都笑不出来了。
　　连淅又想起了那支白被单下，往日端着碗筷的苍白无力的手臂。

　　宋残菊眼睛有些发红，问连淅:“我上次见叔叔他还好好的，怎么会……”
　　大家没有人怀疑，连淅从来不是一个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连淅如实回答:“他老人家早就查出来癌症了，一直瞒着我，我发现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他总不能陪我一辈子的。”

　　眼眶又被泪水浸润。
　　连淅转过头去，默默抹掉眼泪。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她的余光瞥见了那个在往日的教室里从未出现过的陌生人。
　　她抹干眼泪，问宋残菊:“那儿坐的是谁？”

　　宋残菊顺着连淅的目光望去，然后又看回来说:“转校生，上周刚来的。”
　　“转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