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鱼》杳数

5、礼物

　　时间失去了意义。

　　边沐不知道自己在那间弥漫着血腥和绝望的休息室里跪了多久，他紧紧抱着于数冰冷僵硬的身体，仿佛只要不松开，怀里的这个人就只是睡着了，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笑着抱怨地板太凉。

　　警察试图上前劝说他，医生的声音在耳边模糊地响起，说着“节哀”、“现场需要处理”、“让逝者安息”之类的话。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遥远而失真。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臂弯里的重量和那蚀骨的冰冷。

　　直到有人——可能是法医，也可能是负责现场勘查的人员——必须开始工作，不得不稍微强硬地将他拉开时，边沐才像是被惊醒的梦游者，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别碰他！”他嘶哑地低吼，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悍，死死护着于数，“别碰我的小鱼！”

　　那场景凄厉得让见惯生死的警察都别开了眼，最终，在莉姐泣不成声的劝说和警察再三的保证下，边沐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颓然地松开了手。他看着于数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盖上白布，那抹白色像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眼底。

　　他踉跄着跟着，像一具被无形线绳牵引的木偶。

　　医院。

　　冰冷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也盖不住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手续，询问，笔录。

　　边沐机械地回答着问题，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始终没有焦点，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随着那辆推车，一起进入了那个标着“太平间”字样的、冰冷的大门。

　　莉姐一直在旁边陪着他，眼睛肿得像核桃，不断地说着“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他。”

　　边沐仿佛没有听见。

　　他的手机响了又响，有朋友询问生日聚会的事情，有工作上的无关紧要的联系，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终因为没电而彻底归于沉寂。

　　世界依旧在运转，只是他的世界，已经崩塌殆尽。

　　处理完所有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天已经彻底黑了。

　　边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他和于数称之为“家”的公寓的。

　　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属于家的气息扑面而来——于数常用的那款沐浴露的淡淡清香，阳台上绿植的味道，还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的、于数早上出门时留下的那一点微弱的活力。

　　一切都和早上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沙发上随意扔着的于数昨晚看过的剧本，餐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他早上用来喝牛奶的杯子，玄关鞋柜旁，于数常穿的那双白色板鞋还歪歪扭扭地放在那里，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门，随时都会回来踢掉鞋子，笑着扑进他怀里说“我回来了”。

　　边沐站在玄关，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动弹不得。

　　巨大的、尖锐的痛楚，迟来的、却以毁天灭地之势，终于彻底击穿了他麻木的外壳，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碾碎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小鱼……”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灼痛难忍。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进客厅，目光贪婪又痛苦地掠过每一寸空间，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于数的身影，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尖叫着提醒他。

　　——那个人不在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走到餐桌旁，手指颤抖地拿起那只印着可爱小鱼图案的马克杯。

　　杯壁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于数指尖的温度。

　　——那只是他的幻觉，冰冷的瓷壁刺痛了他的掌心。

　　早上，于数还坐在这里，笑着跟他说明天晚上要做大餐。

　　“礼物我也准备好啦，藏起来了。你肯定喜欢。”

　　于数带着点小得意的、亮晶晶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

　　礼物……

　　边沐猛地转身，目光投向书架。

　　于数最后破碎的、零星的念头，通过某种超越科学解释的感应，在他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时，清晰地传递到了他的脑海里。

　　……书架……第二排……那本……你最喜欢的……旅行摄影集……里面……

　　他踉跄着扑到书架前，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好几次才抽出了那本厚重精美的摄影集——《世界尽头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翻开了封面。

　　书页中间，被精心挖出了一个方形的凹槽。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款式简洁而优雅，铂金的指环，内圈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母：B&M & Y.S.（边沐&于数），指环中央，镶嵌着一颗不大却璀璨的蓝宝石，被精巧的铂金托架包裹成一条抽象的小鱼形状，鱼的眼睛是细小的钻石，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戒指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边沐的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张卡片。

　　上面是于数熟悉又漂亮的字迹，带着他一贯的、有些调皮又充满爱意的语气：

　　【沐哥：

　　生日快乐！

　　十年啦！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又好像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好久好久。

　　谢谢你陪我长大，包容我所有的任性和坏脾气。

　　以后的好多好多个十年，也请多多指教啦！

　　戴上它，以后你去看世界的时候，就像我也在陪着你一样。

　　ps：不准嫌丑！我挑了好久！

　　永远爱你的小鱼】

　　永远……

　　边沐的视线瞬间模糊一片，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卡片上，晕开了那墨色的字迹。

　　他紧紧攥着那枚戒指，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远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撕裂般的剧痛。

　　原来……他准备的礼物是这个。

　　他计划好的未来，是无数个十年。

　　他甚至在最后那一刻，拼尽最后一丝意识，只想告诉他这个礼物的所在。

　　他的小鱼，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想的还是他。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沿着书架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蜷缩起身体，将那张卡片和戒指死死按在心口，像是要将它们嵌入自己的血肉里。

　　压抑了一整天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在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此刻却只剩下死寂的公寓里，绝望地回荡起来。

　　像一头失去伴侣的孤狼，在月夜下发出痛苦的哀嚎。

　　没有回应。

　　再也不会有那个温暖的身体担忧地扑过来，抱着他问“沐哥你怎么了。”

　　再也不会有那个声音软软地安慰他“我在这里呢。”

　　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寂，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吞没。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声音嘶哑，眼泪流干，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一阵阵剧烈的抽搐和空洞的干呕。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庆祝着别人的悲欢离合。

　　夜，深得如同没有尽头的深渊。

　　边沐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也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只有偶尔划过脸颊的冰凉，证明着痛苦的持续。

　　他的目光落在无名指上，那枚于数最后“送”给他的戒指，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

　　“好好活下去……”

　　于数最后的话语，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像是一道枷锁，也是一缕微光。

　　他怎么能……怎么能在没有他的世界里，一个人活下去？

　　可是，那是小鱼最后的心愿。

　　他在心里面答应了的。

　　他颤抖地伸出手，拿起那枚戒指，缓缓地、郑重地，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像一个永恒的烙印，也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另一枚……他记得，他亲手给于数戴上了，戴在了他那冰凉僵硬的、再也不会动的手指上。

　　“小鱼……”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哑地、轻轻地呼唤，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绝望，“我收到了……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回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夜，格外漫长。

　　边沐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书架，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挖空了的摄影集和于数写下的卡片，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那段温暖过往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他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吞噬着自己。

　　眼睛干涩疼痛，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的、永无止境的空洞。

　　他的生日。

　　他失去了他的全世界。

　　从此，岁月漫长，只剩他一人，揣着回忆和承诺，独行于无边孤寂的荒野。

　　而那个笑着叫他“沐哥”、会为他准备惊喜、计划着未来无数个十年的于数，他的小鱼，永远地、沉睡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