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味的汽水》花江的知更鸟

1、你好，同学

　　“余尽欢，余尽欢。”余尽欢小声嘟囔着自己的名字，眼睛半眯，猫着腰，鼻尖几乎要贴到墙，活脱一个着急看报却没戴老花镜的七旬老妇。分班表的字在她眼前模模糊糊，她努力想要看清，世界在她眼前混沌不堪。
　　“同学，需要帮忙吗？”
　　余尽欢闻声转头，少年逆光而立。下午2点的阳光没有让他的背影模糊，反倒是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勾勒出挺拔的身姿，那一刻，周遭变得虚化，他是余尽欢混沌视野中唯一清晰的存在。
　　骨子里的自卑让她不敢求助他人，却也让她不敢贸然拒绝别人。
　　“啊，需要，需要。”她回过神来，忙不迭的点头，生怕错过这根救命稻草，“我找不到我的名字，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余尽欢是很典型的东亚乖乖女:乖巧听话，不争不抢，文静乖巧，从不费心，按部就班。
　　她就像一列火车，按部就班地在自己的专属轨道上运行，可一旦轨道出了问题，她不敢求助他人。爸爸妈妈说这叫添麻烦，是罪恶的，这种观念像枷锁一样束缚着她，让她在无助时只能默默承受，独自咽下所有的苦涩。
　　可怎么还没来得及在新学校报名，就已经开始麻烦别人了？这个念头在心头萦绕，让她局促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衣角。
　　“可以啊。”对面的人满不在乎的应下，“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热情更衬出她的腼腆。
　　“余尽欢。”
　　余尽欢佯装随意的站在一旁，余光却始终追随着他。看他转过身，凑近分班表，眉心紧蹙，认真的浏览分班表，嘴里下意识地呢喃她名字，指尖与新打印出的A4纸摩擦出的沙沙声，安抚着她躁动不安的心。
　　少年从分班表前抬起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着名单末尾说，“找到了。”
　　“嗯？”
　　“余尽欢，高一一班，你在分班表上的最后。”
　　“嗯。”
　　“我叫李松河，也是高一一班的，以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
　　李松河咧嘴一笑，向余尽欢伸出手。
　　在很多年后，余尽欢仍然记得这个下午，初来乍到的她像只惊惶的幼兽，蜷缩在墙角，用惊奇又警惕的目光窥探着周遭的一切。就在这时，一双温热的手向她伸来，来自异世界的第一份善意。
　　无关过往，不论将来。
　　余尽欢的目光像一把扫射飞快的机关枪，迅速的扫过周围人，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之后，踌躇半晌，她还是决定抛开男女有别的顾虑，上前轻握他的手。
　　至少，不应该把别人晾在原地，不是吗。
　　“你是近视吗？为什么不戴眼镜。”
　　“对，我是近视。今天走的急，眼镜忘在家里了。”她补充道，“我爸已经开车回去取了，以后不会这么麻烦你了。”
　　李松哥听到后却只是爽朗笑了笑，揶揄道，“那就好，感觉你度数挺高的，不要影响到你这周上课。但，我很招人讨厌吗？”
　　“啊？”余尽欢懵了，局促的盯着脚尖，绞尽脑汁思索他这句话的含义。
　　“你……别紧张啊…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李松河羞赧着脸庞，头发也被慌乱的手抓的像鸡窝。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想和我撇清关系。”李松河瓮声瓮气的解释。
　　“我只是害怕你误会。”
　　误会。误会什么？误会我家没有钱给我配眼镜，误会我家没有车，误会我是没有人爱的小孩……
　　李松河手足无措的呆在原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思前想后，最后只能摸着头尴尬一笑。
　　“余尽欢？”李松河又叫了她一声。
　　“嗯。”
　　“我们算是朋友了吧？”少年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的问她。
　　余尽欢彻底愣在了原地。
　　她不缺朋友，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可从来没有这样主动找她的。

　　她永远记得那些卑微时刻，初一攥着皱巴巴的零花钱请同学去小卖铺，就盼着能一起走回家，初三时捧着练习册凑到同桌面前，借着讲题的由头开启话题。
　　唯一能交心的朋友，却还是初三意外结识的陌生人。
　　中考前夕，教室里弥漫着微妙氛围。后排成为了差生的“自由王国”，老师默许他们小声嬉笑，只要不打扰讲课就行。
　　校方既想建立重点班冲刺升学率，又忌惮着教育红线，最终想到了一个折中办法:班级两两整合，划分好差班，美名其曰因材施教，实则暗度陈仓。
　　余尽欢所在的四班是学校定好的好班，打乱重新分后的班级里来了十几名三班的同学，为促进融合，班主任特意安排三班与四班学生两两结对。
　　余尽欢的新同桌是个女生，身形娇小却透露着一股干练劲儿。
　　她还在纠结怎么和新同桌相处时，旁边递来了一包糖果。
　　扭头撞到了眉眼弯弯的笑容，比春日暖阳还要和熙，她也还以真诚的微笑。
　　此后，她们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每天放学铃声一响，两人就像脱笼的小鸟，飞奔到校门口买零食；夜幕降临时，又相约在操场角落，伴着虫鸣背书。月光洒在跑道上，映着两个并排的身影，叽叽喳喳的谈笑声能飘出老远。
　　可以好景不长，这样的举动最终还是遭到了家长的抵制。
　　她们几乎再无交集。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好。”
　　“松河！”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骤然传来，打断了这场特别的自我介绍。
　　“你爸爸刚给你把行李搬到宿舍，咱俩赶紧去把入学手续办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牵李松河，带他去报到。
　　余尽欢看着，眼前的女人穿着白色垂感衬衫，休闲利落的阔腿长裤，衬衫就那样随意的别进裤腰。随意，大方。
　　刹那间，一股名为自卑的潮水涌上心头。
　　“余尽欢，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李松河打断了他妈妈的絮絮叨叨，看向她的眼里是她从未在旁人眼中见到的期待。
　　“新同学？”女人这才注意到她，关切的问她，“哪个班的？今天报名就你一个人来吗？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一连串问题像连珠炮似的向余尽欢砸来，大脑瞬间短路，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
　　“妈。”最后还是李松河出面为她解了围，“你别为难人家了，你一次问这么多，人家怎么说啊。”
　　“ 哦哦，对。”又转头看向李松河，“那我们赶紧走吧，报完道就出去吃饭。小姑娘跟着一起哦~”说完还俏皮的给余尽欢一个wink，握住她的手掌。
　　没关系，至少，新同学人挺好的。
　　尽欢亦步亦趋的跟上，深吸一口气。尽力的安慰自己，企图掩下那份自卑不安的心。
　　扭头看向一旁的李松河，身形挺拔，面色平静，只有掌心的温热提醒她，刚刚的不是一场梦。
　　她在这所学校里结交了第一个朋友--李松河。

　　“余尽欢，是吧？”
　　“嗯，对。名单上最后一个。”
　　余尽欢的新班主任看起来颇为年轻，余尽欢估摸着她应该只有三十来岁。白色短袖搭配牛仔长裙，是有些青春，清新的穿搭。
　　老师问完名字，就没再搭理她，把她晾在一旁，自顾自的别的事。余尽欢有些拘谨的站在一旁，活像是慈禧身旁候着吩咐的贴身侍女。
　　过了好一会，班主任才发话，“学费交一下。”
　　余尽欢慌了神，她忙不迭地伸出双手去包里拿钱。
　　昨天晚上妈妈帮她收拾行李时，就把钱塞进了包里。三百六十元的住宿费，一千四百元的书费，一百元的生活费以及额外备用的一百元，一共一千九百六十元。根据纸币的大小依次叠放，拿皮筋扎成一捆，妥妥地放进牛皮纸袋里。
　　尽欢手忙脚乱地掏出牛皮纸袋递给老师，生怕有片刻差池。
　　“好了。”新班主任不疾不徐地撕下两张票据递给她，从头至尾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透明。
　　“好的，谢谢老师。”余尽欢声如蚊蚋，小心翼翼地接过票据。随后，快速的转身为身后的同学让道，步履匆匆地走出教室，不敢停留片刻。
　　新班主任的冷漠似一盆冷水，浇的她透心凉。
　　余尽欢浑身发抖，步履不停，机械似的蹬蹬蹬下台阶，看到稠人广众的大堂大堂是才晃过神来。
　　人人都说新学校，新气象，可这新字下还有新的世界。名单上的最后一名，新班主任对自己不咸不淡的态度，这些都是余尽欢前十几年的生活中从未享受过的。
　　她木愣的站在大堂，觉得新学校太大了，大到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同学很热情，却更衬出她的自卑，拘谨，局促。她格格不入，是个异乡人，她不属于这里。
　　她竟有些怀念自己曾拼命逃离的家乡。
　　“对不起，同学。”同学的话语将她拉回现实。
　　她站在楼梯口太久，挡住了其他人上楼报到的路。
　　她努力在嘴角扯起一个微笑，模仿李松河那样，笑着说，不好意思。
　　不知是因为嘴角扯得太大，还是因为这笑本就并非发自内心，眼前的人变得恐慌，逃也似的飞奔上楼。
　　嘴角裂的生硬，发疼，也没有换来别人的一丝好感。丑小鸭之所以变成白天鹅，不是它有多努力，而是因为它本就是白天鹅。真正的丑小鸭只会变成丑大鸭。
　　算了吧，当务之急会要办理入住手续。
　　余尽欢摇摇头试图把这些烦恼抛之脑后，真假天鹅有什么重要的，自己是来学习的，现在应该准备摸底考试，而不是在这胡思乱想。
　　望向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突然很向往主席台下毒辣的阳光。
　　她一边想一边走出大厅。
　　肆意的站在阳光下，阳光毫无保留的洒在她身上，影子无处遁形，那是她身上唯一的阴影面。
　　“你不热吗，站在这？”背后传来疑惑的声音，接着是一双冒着细汗的手搭上肩膀。
　　“诺，给你的。”李松河努努嘴，递上折叠得四四方方的面巾纸。
　　“谢谢。”余尽欢面色平静从他手上接过面巾纸，心里却七上八下，想着自己刚才在太阳下站着的奇怪举动该怎么解释。
　　“吃饭去吧，你刚刚答应我了。”
　　她看着背后穿着讲究的女人，突然惊觉，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犹豫半天，最后还是说，我还要收拾宿舍，下次吧，但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纠结我刚刚的异举，谢谢你没有因为我的扭捏而对我抱有任何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