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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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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美好的感情破灭以后,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话毕,匡连海撞剑而亡。
他是自愿走向这归途的。
他的身子一点点、一点点沉下去,最后轰然倒坍。他分明是自己把自己推向那利刃的,临终前那目光却偏贪恋着爱人的形状,看了一眼又一眼。
漆黑的夜高悬着半轮镰刀般锋利的月。那是七月初四。潘玉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
此后数十年间,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潘玉数不清这明月在她身上照过几轮。不知怎的,他走了以后,时间忽然变得好快。
他从前干的许多坏事都湮没在记忆里,但儿时那个白衣少年的影子却常常浮现在眼前。也许死真是一个解脱,而生者却总在不经意的瞬间再次被唤醒这延绵不绝的隐痛。
武皇退位,李唐复兴,汉人和西域打了和、和了打,天山的雪下了化、化了又下,不知道几度春秋……岁月如流水般过去,潘玉只觉得恍惚。
无数个琐碎的瞬间,她总会幻视师兄的面庞。在她看着李玉良子女绕膝、儿孙满堂的时候,在她听到狄仁杰夫妇斗嘴打趣的时候,在她被视为重臣孤女被争夺逼婚的时候,在她作为武周遗老的前朝余孽被清算围剿的时候……
世事如梦,她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时刻。师兄撞剑的样子,就那样生生地映在眼前。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么冷、那么痛,犹如插在她心里的尖刀,一不小心就会渗出血来。
师兄,我好后悔,好后悔让你走。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师兄!”潘玉惊叫一声。抬起头,却见周遭仍是熟悉的陈设,这才惊觉这是个梦,但这个梦又那么真实、那么真实。
师兄撞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的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剑柄的温度。
“这不是真的,这不能是真的。”
她颤颤巍巍地拿起床头柜的杯盏,想喝口水压压惊,却一个手抖把茶杯打翻在地。
“哐当——”
“师妹你没事吧?”扣门声紧接着竟是匡连海的声音,“我听到你这儿有动静,就来看看。”
“师兄!”潘玉跑着去推开门,见匡连海站在夜色中,迷惑地望着自己。
他稍显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飘着,被月色映得发出浅浅的银光,恍若仙子。
“师兄,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潘玉伸出手,不可置信地去触摸他的脸庞,是那样温暖,那么令人安心。于是她搂着他的脖子,扑在他的身上。
“傻瓜,我怎么会死呢?”匡连海笑着说,“这世上能杀天山大侠的能有几个呢?你是做噩梦了吗?不怕啊。”他轻拍着潘玉的肩膀,缓缓说道。
这话、我好像在哪里听你说过……潘玉回过神,望着眼前的人,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梦。那个梦太可怕又太真实了,和以往所有梦境都不同,她甚至能回忆起其中每一个细节来,以至于她不肯相信命运竟给予她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师妹,你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师兄,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梦里你做了很多傻事。”潘玉顿了顿,望向匡连海,轻声试探道,“师兄,我真的好害怕。我好害怕失去你。”
她不会是察觉了什么吧?匡连海心一沉,她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吗?
“那如果师兄有一天做了错事,你可以原谅我吗?”他露出怯懦的眼神来,抬眸望着眼前的恋人。
“你都是我的未婚夫了,我们以后是要成亲的,我既然选择你,就应该接受你的全部。夫妇是一体的,哪怕你有什么错,我也会和你一起面对的。”
“真的吗?”匡连海握住潘玉的手,心里闪过一刹那的惊喜,但转念想到自己已然杀人如麻,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于是眼底那片刻闪烁的光又黯淡下去。
“是真的,谁没有犯错呢?”潘玉轻轻地趴在他的肩头,“我记得,在天山的时候我老犯错,每一次眼看着要被师父教训,你都会帮我顶着。那一次我非要闹着下山,师父倒是罚了你去扫庭院,没想到,你竟然练成了‘秋风扫落叶’。说起来,你现在成为天山大侠,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师妹……”
“那一次是你来追我回山的,我怕师父责罚,被赶出师门。是你说只要改正了,没有什么错是不能被原谅的。所以才和你回去的。师兄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我……”
“你答应我,有什么事都不要再瞒着我,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要一起面对,只是不要再错下去了,好吗?”
匡连海抬起来,看着潘玉,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小时候一样。他不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可能是她在白桦林以身犯险去救被官兵鞭打的囚徒的时候,可能是下山后在河边许诺要陪他一辈子的时候,也可能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在天山练剑的时候,那些日子已经太过久远,以至于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师妹的眼睛像天山顶上晶莹的雪,单是望着她就能忘却很多烦恼。也许,也许最初喜欢她是因为她有自己不能拥有的纯真。她出身官宦之家,又怎会懂得人间疾苦?她的善良和单纯好像山间的雪花,干净、明媚,但是透明又单薄,不用背负任何责任,也不必承担任何痛苦。
他们似乎注定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多想得到她,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和她在一起。如果不是这样,他也许不会走这条路。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个错太重、太重了。又会是小时候那些过错可以比拟的呢?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从替武三思卖命开始,他要么死,要么就只能用无数个谎言遮掩他手上的斑斑血迹……
“师兄,你在想什么啊?”他神色凝重,似乎有猜不透的心思。
“没什么……”匡连海这才缓过神来,突然想起要执行的计划。石头知道太多了。不能让她和潘玉见面。
潘玉仿佛从他的眼神中猜到了什么,忙转移话题道,“师兄,你看,那弯弯的月牙,”她望着这月色,怕是……怕是才月初,但不太确定是几日。梦里那个日子,似乎、就要将近了。
“月色很美,怎么了?”匡连海转过身去,没发觉什么异常,又回过头望着潘玉,实在不明白她今天怎么表现得这么奇怪。
“没有,我只是在算我们定亲的日子还有多久。”
“你看看,不过是个噩梦,人都睡糊涂了。今儿是初三,还有整整四天,怎么也来得及准备了。再说我们不是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么?”匡连海握着潘玉的手,想起马上就要举行的婚事,嘴角不由得微微扬起。
“啊,初三……竟然初三了!”潘玉低下头,企图用羞涩的小女儿神色掩盖自己的不安。我只有一天时间了,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么,岂不是明天……
很多种情绪在她心中翻涌起来。似乎是一种未来的预演,她脑海中浮现出可怕的一幕幕。梦境给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但并没有留给她太多时间。这时候的师兄早已满手鲜血,明天,只是再为他添加最后一条罪状罢了。
太晚了,太晚了。潘玉锁紧眉毛,轻轻地摇着头,叹了口气。这时候,到底是无法劝你全身而退了,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要是你去自首,兴许还有些转机。只是,千万一条,李玉良和石头,你是万不能动的。(开个天眼吧,现在潘玉通过梦境知道他是皇孙了)
“怎么了师妹?”匡连海见她长时间低着头不说话,心里紧张起来,“你是后悔和我的婚约了吗?”他低下头,低声嘟囔起来,“我自知身世寒微……”(匡匡茶艺表演时刻!)
“才没有呢,是你想多啦师兄。别人怎么看你,你有多少钱财多高地位,我都不在乎,我喜欢的,从来就是匡连海这个人。”
“那你怎么……”
“嗨,刚才那我只是……”(阿玉内心os:死脑子快动啊!)潘玉支吾着,胡乱地找着借口填着话,“我只是在想,用什么好吃的招待宾客。上次试吃的那些菜品都挺好的,只是没啥特色。”
“那你说怎么办?”(阿玉:太好了骗过去了师兄上道了。)
“酒要三勒浆,加上柰、马□□、石榴和香梨。对了,还要奶酪酥。这样才能体现我们天山的特色嘛。这些你明天去买,我们自己试一试好不好吃,好吃再往宴席上放嘛。”
匡连海不由得笑了起来,“师妹,我看是你自己馋了吧。”
“哪有!我这不是替宾客着想吗?”潘玉的脑子飞速地转着,得明天编个理由把师兄骗出去才有空隙去换石头,于是顺坡下驴假意承认道,“……不装了,那我就是想吃怎么了!你去枫林镇的王家店铺给我买一盒奶酪酥呗。”
“好,只是这两天太忙了。等后天,后天我忙完这阵。”(大哥,等你忙完这阵就凉了……准确地说你可能活不过后天了啊喂。)
“不要,我明天就要吃到!”她拉着匡连海的手,委屈巴巴地卖乖撒娇起来,好像无数次在天山那样。刀枪不入的天山大侠偏偏最吃这套。无论她怎么无理撒泼,师兄都会答应的。
“真是拿你没办法,那师兄明天一早就替你去买好吗?”匡连海心里生出许多迷惑来,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好在紫玉山庄与枫林镇都离京城不远,现在出发,先去抓石头,免得夜长梦多。然后再去给师妹买奶酪酥,等用石头把李玉良骗过来宰了,晚上刚好来得及给师妹送点心去。(匡匡:不愧是我,非常好的计划非常牛逼的我。)(嗯!匡匡确实是时间管理大师。)
“那好,我等着。”潘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涌出许多不舍来。
“你记得我们约定的日子,我等你回来。”
“好。”
那个处处包容她、迁就她,愿意驱驰千里给她买奶酪酥的人,仿佛和小时候一样。以前,她也是这样巴巴地望着师兄下山去给她买好吃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那个白衣少年有些不同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说要成为大侠,侠客,为自己的理想而死并不是什么悲剧。但是一个本可以成为好人的人成为了‘坏人’,这才最大的悲剧。师兄,我知道你其实不想成为坏人的。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看着你洗清罪孽……潘玉心想。但愿你听进去我的话,但愿你不要再去伤害无辜的人了。这样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未来……然而,然而……
她怅然地望着门口,望着师兄的背影逐渐远去。她侥幸地许愿自己的忧虑是多余的,直到眼泪“啪嗒”砸到在身上的声音打断这些想法来,终究是忍不住从下床向他奔去,一把从背后搂住他。
他的后背宽而暖,每次这样靠着他,就像小船儿依偎在港湾。
“师兄……”
师兄,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样抱着你了,小时候你替我挡住很多罪,这一次,就换我吧。
“怎么今天这么黏人?”匡连海回头浅笑着,“又不是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