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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跳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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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站在破败的楼下,暖黄的灯光将她精致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缘。她上身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色真丝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下身是笔直的黑色半身裙,裙摆刚好落在膝盖上方三厘米处——这是她计算过最得体的长度。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丸子头,露出纤细的脖颈线条,耳垂上缀着两粒简约的钻石耳钉。
这身装扮与破败的楼层形成鲜明对比。她像是刚从某个高级艺术发布会直接空降到这里,连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清冷的雪松混合着若有似无的白茶香——都与周遭乱糟糟的坏境格格不入。
林念缓步走到贺子秋的出租屋门前,指尖悬停在距离门板三厘米的空气中。
她向来精确,从不迟到,也从不早到。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整,而她抵达的时间是18:59:45,误差不超过十五秒。她习惯性地抬手,准备敲门——指节微曲,力度适中,确保声音清晰但不突兀。
然而,就在她的指节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刹那,她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贺子秋的笑声。
不是那种礼貌性的、克制的微笑,而是毫无防备的、放松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声。
“妈,您就别操心啦……我知道了知道了,会按时吃饭的……”他的声音轻快,尾音微微上扬,像是被阳光晒透的棉絮,温暖又蓬松。
林念的手指顿住了。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贺子秋。
在她的认知里,贺子秋表现就像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是温和的、耐心的、永远带着理性微笑的引导者。他的情绪稳定,语调平缓,从不会失控,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像个普通家庭的儿子,和父母撒娇般地抱怨着生活琐事。
“爸,您上次说的那本书我找到了,改天带回去给您。”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甚至有点得意,“不过您得答应我,别再偷偷往我包里塞钱了,我都工作了……”
林念静静地站在门外。
她的监测手环安静地运行着,心率曲线平稳地维持在每分钟62次,像是一条毫无波动的直线。
她本该敲门的。
按照正常的社交礼仪,她应该轻轻敲门,打断他的通话,然后走进去,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开始他们的“非正式治疗”。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听着。
门缝里漏出的暖黄灯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痕,像是某种无形的界限。她站在阴影里,而他的声音从光的那一端传来,带着她从未体验过的温度。
——“家”的温度。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
父亲的声音永远冷静,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在陈述数据:“无用之人连呼吸都是浪费。”
母亲的手指永远优雅地搭在钢琴键上,连愤怒都是克制的:“林念,眼泪是身体的无用反应,爱是最低效的情感投资。”
而贺子秋的父母,却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关心他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熬夜,甚至……偷偷往他包里塞钱。
林念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监测手环上的数字依旧平稳,但她的指尖微微收紧,指甲不自觉地陷入掌心。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听。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直到电话挂断,屋内的声音安静下来。
林念依旧站在原地,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那里。
然后,门突然开了。
贺子秋拎着黑色的垃圾袋,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抬头,直接对上了林念冰冷的眼睛。
他愣住了。
“……林老师?”他的表情从惊讶到慌乱,最后定格在一种微妙的窘迫上,“你……什么时候来的?”
林念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落在他手里拎着的垃圾袋上。
“17分38秒前。”她平静地回答。
贺子秋眨了眨眼:“……啊?”
“你们的通话时长。”她补充道。
贺子秋的耳尖瞬间红了。
他猛地意识到——她听到了。听到了他和父母的全部对话,听到了那些毫无防备的、甚至有点幼稚的闲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垃圾袋,塑料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以为你不来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局促。
林念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扫过他的拖鞋——印着卡通恐龙图案的棉拖,左脚的那只还微微翘起了一个角,像是被踩了很多次都没整理好。
贺子秋顺着她的视线低头,顿时更加窘迫,脚趾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
“那个……先进来吧?”他侧身让开,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林念迈步走进屋内。
她的目光扫过门框——上面刻着几道身高记录,最新的一道写着「25岁,终于突破180」,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贺子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手忙脚乱地解释:“……小时候的习惯,我妈非要记,后来就形成习惯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闭上了嘴。
林念没有回应。
她只是安静地走进客厅,目光扫过整个空间——
沙发上堆着几本翻开的心理学期刊,茶几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底还沾着一点没化开的糖。书架上的书排列得不算整齐,有几本甚至斜斜地插在缝隙里,像是被随手塞回去的。
——凌乱,鲜活,充满生活的痕迹。
和她那个永远一尘不染、冰冷得像展厅的公寓完全不同。
贺子秋关上门,匆忙把垃圾袋放到一边,然后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林老师……要喝点什么吗?咖啡?茶?或者……”
“水就可以。”林念说。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监测手环上的心率也没有任何波动。
但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一张照片上——贺子秋和一对中年夫妇的合影,三个人挤在镜头前,笑得毫无形象。
贺子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去年过年拍的,我爸非说要摆出来。”
林念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贺子秋,笑得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毫无保留的、肆无忌惮的快乐。
——那种她永远无法理解的快乐。
贺子秋端着水杯回来,递给她:“……林老师,你今天怎么突然愿意来了?”
林念接过水杯,指尖碰到他的手指,一触即分。
“你约我的。”她说。
贺子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对,是我约你的。”
他的笑容很浅,但眼睛很亮,像是盛着星星。
林念低头看着水杯,水面映出她自己的倒影——平静的、冷漠的、毫无波澜的。
真的讨厌这样的脸,林念忍不住想。
贺子秋支着头看着林念,林念正盯着书架——几本书歪歪斜斜地插着,完全不符合她的整齐标准。
“你和你的父母感情挺好。”
“其实我爸妈特别烦人。”贺子秋突然笑着吐槽说,“上周我妈居然......”
林念握着水杯的手指控制不住的收紧。
“她直接杀到诊所给我送饭!”贺子秋眼睛弯成月牙,“当着所有同事的面,非说我瘦了......”
“那可是医院,导致现在同事都在笑话我。”
“我爸更夸张。”贺子秋比划着,“我小学三年级的奖状他还......”
“不是说有创新疗法吗?”林念面无表情的突然打断。
贺子秋的笑容僵在脸上。屋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冰箱运作的嗡嗡声。
“啊,对。”他匆忙拉开抽屉,取出一个褪色的铁皮盒,“就是这个,我想到的新的疗法。”
林念在贺子秋的示意下打开了盒子,盒子里堆着零碎物件:褪色的游乐园门票、干枯的四叶草、皱巴巴的电影票根。最上面是张照片——摩天轮前,幼年的贺子秋笑得格外灿烂。
贺子秋看着林念的眼睛,眼神认真起来:“林老师,我看过你的所有数据。”
林念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你的生长环境……”他斟酌着词句,“可能让你习惯了用理性去分析一切。”
“作为一个艺术家,你把自己放得太高了。把一切都看成一串串冷冰冰的数据。”贺子秋轻声说,“我想带你体验一些你从未有过的东西。”
他拿起那张照片,指着摩天轮下的自己:“这是我第一次坐摩天轮的时候,那时候我七岁。”
林念的监测手环突然“滴”了一声——“心率68。”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人在最高点的时候,心脏会跳得特别快。”贺子秋笑了,“这不是恐惧,而是……期待。”
他伸手,轻轻覆在林念的手背上。
“林老师,我想让你也感受一次。”
林念的指尖微微一动。
——他的手掌很暖。
——比她的体温高出2.7度。
监测手环上的数字突然开始跳动——72→85→94。
贺子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这就是我想给你的'治疗',我想带你去体验所有你不曾经历过的事情。”
——不是分析,不是数据,而是……
——心跳加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