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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犬儒?虚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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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五月最后的雨,下得如同世界末日。城市被浇得透湿,黏腻冰冷,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攥着它。图书馆阅览室,惨白灯光下,我——司七,蜷缩在书堆堡垒深处。书页的霉味、陈年纸张的干燥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儿,混杂着钻进鼻腔,却盖不住那源自大脑深处的、持续不断的低鸣,像一群铁蝇在头骨里振翅嗡鸣。
“又来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管理员巴五站在我书堆旁,他那张脸在灯下沟壑纵横,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地图,眼神却像两枚磨得发亮的旧铜币,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又掺着点无可奈何的漠然。他袖口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里衬。
“什么?”我抬眼,视线穿过书本堡垒的缝隙,试图聚焦在他脸上。
“那声音,”他朝我太阳穴方向随意地抬了抬下巴,“又嗡嗡响了?像一群饿疯了的蚊子在你脑子里开大会?”
我下意识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尖冰凉。他总能精准地戳破我试图掩饰的狼狈。“习惯了。”我含糊道,视线扫过摊开的书页,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似乎开始蠕动、变形,如同活物般扭动起来。
“习惯?”巴五嗤笑一声,短促而干涩,“习惯把自己钉在痛苦的十字架上,还自以为是个殉道者?司七,清醒点。”他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我面前摊开的哲学大部头,封面烫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几个字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这些玩意儿,啃得再多,也嚼不碎现实这块硬骨头。尼采?超人?”他又是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浓重的、属于现实底层的尘土味,“看看你自己,连这该死的雨声都扛不住,还谈什么超越?不如学学我,该低头时就低头,该糊口时就糊口。这些书,”他用力拍了拍那本尼采,“堆得再高,也挡不住饿肚子,也治不好你的头疼。它们只是…漂亮的裹尸布,包裹着空洞的骨头罢了。”他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悲悯的嘲讽。
他话音未落,我眼前的光线骤然扭曲。阅览室惨白的荧光灯管开始融化,滴落粘稠的光液,粘稠而缓慢,像某种不祥的预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浓重腥气,直冲喉咙。我猛地低下头,惊恐地发现摊开的《查拉图斯特拉》雪白的书页正在变红、变软,如同浸润了鲜血的新剥皮肉。那些黑色的铅字,像垂死的虫子,在湿漉漉的“皮肉”上痛苦地扭动、挣扎,最终融化,渗出一缕缕蜿蜒的、暗红的血丝,沿着纸页的肌理缓缓流淌,汇聚成小小的、令人作呕的血洼。
“看啊,司七!”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磁性,如同金属在冰面上摩擦,“这才是本质!生命不过是不断渗出、流淌、最终干涸的污秽!你所珍视的‘意义’,你所恐惧的‘痛苦’,与这纸上渗出的血痕,有何区别?它们都毫无价值,转瞬即逝,终将归于彻底的虚无!”那声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世界本就是一片混沌的深渊,而你,连同你无谓的挣扎,不过是深渊表面一个微不足道的、即将破灭的气泡。投入这虚无的怀抱吧,承认它!这才是唯一的真实!”
我大口喘着气,试图从这血淋淋的幻象中挣脱,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冰一样贴着皮肤。视线艰难地抬起,越过那本正在“流血”的书,重新聚焦在巴五脸上。他的嘴在动,说着什么,但我脑中化三幻影那冰冷的、带着金属回响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穿了现实的声音:“……虚无是唯一的神谕!拥抱它!放弃抵抗!”
“……司七?司七!”老周的声音终于穿透了那层冰冷的金属膜,带着一丝真实的焦灼,将我猛地拽回一部分。“又在里面迷路了?听我说,别管那些狗屁深渊!深渊会自己找上门来,不用你去挖!”他粗粝的声音像砂纸打磨着我的神经,“活着,就他妈是最大的意义!像条野狗一样活着,在泥地里打滚,抢一口馊饭吃,也比对着深渊发呆强!意义?狗屁!能喘气,能感觉到饿和疼,这就够了!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也别把这操蛋的世界想得太复杂!低头,看脚下,就这块你能踩到的地!其他的,”他朝虚空挥了挥手,像驱赶一群恼人的苍蝇,“全是没用的噪音!”
他的犬儒像一件油腻发亮的旧外套,试图包裹住化三幻影向我兜售的那件冰冷刺骨的虚无袈裟。我像个精神分裂的战场,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颅腔内撕扯、咆哮。一边是深渊的诱惑——那冰冷的、终结一切思考的平静;另一边是泥泞中的苟活——带着屈辱,却触手可及的实在。撕扯的剧痛几乎要劈开我的头颅。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异样——巴五那只搁在桌边、正激动地挥舞着的手,他磨损的袖口边缘,赫然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色!
“血!”我失声尖叫,声音劈裂在喉咙里,带着非人的惊恐。那幻觉中书本渗血的景象瞬间与现实重叠、爆炸!化三的幻影在我脑中发出尖利的、胜利的狂笑:“看!看啊!污秽无处不在!它早已浸透一切!”那笑声如同冰锥刺穿耳膜。
巴五的动作瞬间僵住,他顺着我极度惊恐的目光,愕然地看向自己的袖口。那片暗红,在阅览室惨白的灯光下,像一枚丑陋的烙印。他飞快地、几乎是粗暴地翻起袖口检查。手臂皮肤粗糙,布满皱纹,但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口。
“哪儿来的血?”他眉头紧锁,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一丝几乎被我忽略的、深藏眼底的惊惧。他用力搓了搓那片暗红色的布料印记,又凑到鼻尖嗅了嗅,随即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锐利地扫过桌面和我面前那本摊开的、干干净净的书——至少在他眼中,它洁白如新。“什么也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反复扫视,试图穿透什么,“没有伤口,没有血。司七,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后半句淹没在突然加剧的雨声中。他眼中那份属于资深犬儒的坚硬外壳,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深埋的、对眼前失控景象的茫然与一丝真实的担忧。
我死死盯着那片袖口上的暗红印记。它就在那里,像一个无法否认的污点,一个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确凿罪证。管理员手臂的完好无损,他眼中那份无法伪装的困惑,此刻在我扭曲的感知里,都成了这巨大骗局的一部分。他们都在骗我!巴五那套“看脚下”的实用哲学,化三幻影那套“深渊永恒”的冰冷宣判,连同管理员此刻翻来覆去检查袖口的动作——这一切都成了精心编织的谎言!
一种冰冷的、彻底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两股喧嚣的思想洪流,那虚无的尖叫与犬儒的嘶吼,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寂静的荒谬感彻底淹没。它们的声音还在,但已失去了意义,如同隔着厚重的玻璃观看一场默剧。世界在我眼前褪色,只剩下那片袖口上顽固的暗红印记,它燃烧着,成为唯一真实的坐标。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绝望,缓缓地、不顾一切地伸向老周袖口上那片暗红的污渍。我的目标明确而疯狂——我要触碰它,感受它!是幻觉的虚妄温度?还是真实血液那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质感?这触感,将是我最后的、唯一的、用以锚定自身存在或彻底坠入虚无的试金石!
指尖距离那片污渍只剩毫厘。巴五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似乎想后退,又像被钉在原地。时间被无限拉长、凝固。窗外的雨声,阅览室死寂的空气,书页的霉味,脑中那些喧嚣的哲学幽灵……一切都被推向寂静的临界点。
我的指尖,终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触了上去。
指尖落在那片暗红上,触感奇异——没有想象中的温热粘稠,只有布料粗糙的纹理,带着一丝被雨水浸润过的、若有若无的冰凉湿意。想象中的铁锈腥气并未涌现,鼻腔里充斥的依旧是旧书陈腐的霉味、纸张的干燥气息,还有一丝图书馆深处永远挥之不去的灰尘味道。
我愣住了,指尖僵在那里,仿佛被那粗糙的棉布吸住了灵魂。预期中决定性的“真实”触感没有降临,预期的腥气也没有到来。那只是一个污渍,一个来历不明、但确凿无疑属于现实世界的、普通的污渍。化三幻影那蛊惑人心的冰冷狂笑和巴五犬儒的、带着泥土气的嘶吼,在这一刻同时戛然而止。它们并未消失,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量的提线木偶,徒留空洞的回响在我死寂的颅内空间里回荡。
没有胜利,没有解脱。只有一片巨大、冰冷、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那撕心裂肺的哲学争辩,那惊心动魄的感官幻象,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挣扎……它们所指向的终点,竟是这样一片彻底的、毫无意义的空白?就像耗尽毕生力气攀登一座险峰,最终却只触摸到一片冰冷的、毫无回应的虚空。
我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自己僵在半空的手,看向巴五的脸。他的惊骇凝固在脸上,像一幅拙劣的油画。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解释那污渍的来源(是番茄酱?是红墨水?),也许是再次劝诫,也许是别的什么。但那些声音,连同窗外的雨声,阅览室灯光微弱的电流声,书页偶尔翻动的窸窣声……一切声音都失去了形状,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
世界在褪色,在消音。
我收回手,指尖上什么也没有沾染。那暗红的污渍依旧留在巴五的袖口,像一个沉默的、无法解读的图腾,嘲弄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它既不证明深渊的存在,也不证明现实的可靠。它只是……一个污点。一个存在于管理员旧外套上的、无关紧要的污点。
我缓缓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巨大,却未能刺破那层包裹着我的无形薄膜。我的动作僵硬,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木偶。我绕过堆叠的书本堡垒,无视巴五那凝固的、欲言又止的眼神——那眼神里混杂着困惑、残留的惊惧,或许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我看不清,也无力分辨。我的目光空洞地掠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那些承载着人类思想巅峰或尘埃的厚重书脊,此刻只是一些巨大而笨重的阴影。
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外,是那个被五月末冷雨笼罩的世界。雨幕无边无际,灰暗,沉重,连绵不绝,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如此落下,并将持续到时间尽头。我推开门,一股裹挟着湿冷水汽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街道特有的、混合了尾气和雨水泥土的气息。这冰冷的气息穿透单薄的衣衫,直抵骨髓,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任何战栗。
我步入雨中。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头发上、肩膀上,很快便湿透了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沉坠感。雨声不再是噪音,它填充了耳中那死寂的真空,成为唯一存在的背景音——单调、永恒、无穷无尽。
我走着。没有方向。图书馆的灯光在身后模糊、远去,最终被雨幕彻底吞噬。街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晕开,破碎成无数晃动的光斑,如同沉入水底的星辰。行人打着伞匆匆而过,模糊的影子在雨帘中晃动,像另一个维度无声的皮影戏。车辆驶过,溅起浑浊的水花,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嘶鸣短暂地刺破雨声,随即又被无边的水幕吞没。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管理员袖口时,那块粗糙棉布的纹理感。那触感如此真实,却又如此微不足道。虚无主义者的深渊呓语,犬儒主义者的泥泞劝诫,管理员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惧,还有那本“流血”的尼采著作……所有喧嚣的声响、所有扭曲的影像、所有撕裂的痛苦,都被这无边无际、冰冷粘稠的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只剩下行走。在这永恒的雨里。雨水顺着发梢、脸颊、脖颈不断流淌,仿佛要洗去一切烙印,无论是思想的烙印,还是存在的烙印。街道向前延伸,被雨水模糊了尽头,仿佛通向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我只是走着,一步,又一步,踩在湿滑冰冷的路面上,鞋底发出单调的、被雨水闷住的声响。
世界在我身后无声地塌陷,又被雨水重塑。而我,只是这无尽雨幕中一个移动的、空洞的坐标,被冰冷的湿意包裹着,向前,漫无目的,沉入一片永恒的、湿漉漉的寂静。雨滴敲打万物的声音,成了唯一确认时间流逝的方式,单调,永恒,覆盖一切。
我睁开眼,许归终的脸映入眼帘。
“早上好,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