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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 10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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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半暗,缪绡侧躺着,背对着门,薄被下的脊背线条如此单薄。
听到脚步声,她的肩微微一抖,才慢慢转过身来。
脸陷在枕间,苍白得几乎透明,只有眼睛还湿漉漉地望着他:
“靖合......”
靖合走到床边,坐下,没有说话,只垂下眼,看着枕上铺散的乌黑长发,顺着发尾,他又看到她露在被子外的一截脖颈,细得仿佛他一只手就能圈住,皮肤下淡青的血管微微起伏。
她瘦了太多了。
从他介入她生命的那天起,她就像一朵被太阳晒得卷边的花,一寸一寸地凋败下去。
他猛地别开眼,喉结滚了滚,只好移开目光。良久,他才开口,与之前在琴房里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
“怎么不睡?......还难受吗?”
缪绡没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靖合伸手,想去顺顺她的头发,指尖却在要触到的一瞬顿住,转而轻拉了一下被角,替她掖好。
“睡不着,心里慌,静不下来。”
他叹气。
“绡绡,”
他唤她,
“......对不起。”
缪绡的睫毛颤得像风吹的叶尖: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固执地将他推远:
“怪我......怪我骨子里就这么贱。对每个人都给点似是而非的希望,模棱两可,欲拒还迎,——不,我连拒都不敢,我只敢迎......像个最下作的婊子,谁给点温暖就凑上去,哄得人开心了,自己又怕得缩回来......真是贱死了......”
靖合眉目冷下来,但看她呼吸已经开始紊乱,知道她是病情发作,只能压着怒火:
“不要这样说自己。”
“你只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况瑾?”
这句话问出口,缪绡的身体瑟缩了一些。
她错开靖合的目光:
“如果我说,我对况师兄,从来没有那个意思。你会相信吗?”
“当然相信。”
“靖合......”
缪绡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
“我知道你不信。你心里一定觉得,我就是个水性杨花、贪得无厌的恶心东西,被人几句好话,就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被哄走了......觉得我天生下贱,喂不饱,永远想要更多。”
她顿了顿,失焦地望着虚空,
“靖合,我真的不爱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
“从小就是这样。”
她继续说着,却字字艰难,
“别人对我好一点,给我一点点期待,或者只是露出需要我的神色......我就怕了。我怕让人失望,怕看见对方尴尬或难过的表情,怕破坏掉那一点点......虚伪的和谐。”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靖合:
“和你在一起是这样,和况瑾相处......也是这样。你们靠近,示好,说需要我,说懂我......我就只能点头,只能配合,只能挤出笑脸。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比让我死还难受。”
“可我又对他们没有那种感觉,甚至还会觉得烦......觉得累。他们每一点关心,每一次靠近,都让我无所适从。然后我就笑得更甜,话说得更软,像个专业的妓女一样赔尽小心,哄人高兴......”
靖合深吸一口气,显然气得不轻,但还是尽力保持镇静:
“所以......”
他声音哑得厉害,
“你对我......也只是因为不会拒绝吗?”
缪绡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靖合几乎要压抑不住那股重新翻涌上来的暴戾和恐慌时,她才摇了摇头。
“不......”
她说,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掩饰的力气,闭上了眼,
“我爱你,靖合。这是真的。”
靖合面无表情。
“但是,”
缪绡的声音轻得像要散了,
“爱你也好,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也好......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就算爱你是真的,和你相处的我却是假的,面对你时的每一分温柔、每一次理解、每一个笑容......都是装出来的。靖合,我恶心我自己!我只要想到我是用这副假装善解人意的皮囊接近你、迷惑你,我就恶心得浑身发抖!”
“你抱我的时候......有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我真是该死啊,我在骗他,我在骗这个最爱我的人。我这么肮脏,这么虚伪,怎么还配被他抱着?”
“一想到这个,我就反胃,就想冲到窗户边跳下去......好像只有那样,才能好受一些......”
“靖合,有句话,我憋了太久......电影已经快拍完了,我们分手吧。”
靖合皱眉,气得攥住她的手腕: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是烧迷糊了不成?还是你刚才说不爱况瑾是假的,你胡编个分手的理由就想甩了我好跟他双宿双飞?”
“不是的......”
她拼命摇头,泪水汹涌。
靖合的声音也压着痛楚: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还是因为我白天吓到你了,所以你才.....”
她越哭越凶:
“靖合,原因我已经说了。过去是我一直在骗你,和你相处的样子都是我装出来的,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美好的人。”
“更何况,我早就不如两年前漂亮了,病恹恹的,难看死了。你也睡过我了,想必也早就睡腻了......奖杯你拿到了,我人脉我也给你牵了,现在外面有那么多好剧本找你......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你还和我在一起干什么呢?”
靖合眯了眯眼,看不出神情:
“你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图这些?”
“靖合......”
“你不是艺术家吗?怎么心里只剩这些肮脏算计?谁教你这么现实的?啊?你的理想、你的纯粹,都只活在笔下,一点分不给现实吗?!”
她哭着摇头:
“我没有......只是我们不能这样,我不能再这么死乞白赖和你在一起了,你这样的人,和我在一起做什么呢?”
“和你在一起做什么?”
他冷笑,
“好!那我告诉你——”
“我不像你这大艺术家一样现实!我跟你在一起,从来没想过睡你!如果不是因为看你喜欢这事,我碰都不碰你也没关系!不拍电影也没关系,不当影帝也没关系,你不是施侨的孩子也没关系,你就算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也没关系!你不漂亮也没关系,你不温柔也没关系,你不活泼开朗也没关系,你阴郁沉闷也没关系......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你到底懂不懂?你能不能不要像面试找工作一样用那套功利秤来称我们的爱情!”
她重新睁开眼,里面一片荒芜的死寂:
“可就算这些你都不在乎,那又怎样呢?靖合,是我一开始就耽误了你,是我不知好歹,是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
“靖合,你现实一点,我的身体根本就好不起来,你何必要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生活在一起,每天为了她的吃喝拉撒折磨自己呢?”
“不是这次,不是胃病,也不是情绪不好。”
“是我从生下来,就这幅样子了。”
“小时候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我在医院住的时间比在学校都久,吃药比吃饭还多。医生说先天不足,后天怎么调养,也只是勉强维持,就像一颗果子,授粉的时候就有问题,再怎么浇水施肥,又怎么会和其他果子长成一样呢?”
“你不让金姐告诉我我的病,可我也不是傻子,久病成医,难道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
靖合想反驳,想说他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她的气色明明比施侨刚出事时好多了——
“是,这一年,你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缪绡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没有你,我可能连现在这样都做不到。可是靖合,这是有极限的。就就像一栋地基歪了、梁柱朽了的房子,外面刷得再白,里面也早被蛀空了。一场稍大点的风雨,它就塌了。”
她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肚子上:
“我的胃,不是跟着舅舅的时候在剧组落下的病根,是小时候吃太多药吃坏的,像个破布袋子一样,根本治不好。”
她又把他的手贴在她的胸口:
“我的心脏,它就是个不听话的破泵,说是没问题,但稍微累一点,情绪波动大一点,它就像要跳出来,或者干脆忘了跳......”
她自嘲一笑:
“这些,金姐没敢跟你细说吧?怕你担心,也可能是怕你觉得麻烦。”
她推开他的手,不再看他:
“我应该是焦虑症吧?可是靖合,我不是因为操心才落下病的。”
她惨淡地笑了笑,
“我是带着一身的病,勉强活着。就算先前说的那些你都不在乎,可我能给你的,也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麻烦了。你知不知道,我甚至......”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