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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河遗恨 ...

  •   玄徽,字昭,燕楚李氏,昭安帝女也。少聪慧,通经史,工诗赋,帝赐号“慧昭”。适卫陵将军,未八载而将军战殁。昭安二十三年,金兵破汴京,玄徽欲赴难,侍女雪棠泣谏乃从密道出。途遇金兵,雪棠引敌而殁。玄徽被执,金帅完颜宗弼胁以诗,立就《亡国吟》,辞气凛然。宗弼欲纳之,玄徽笑曰:“卫陵妻岂事二夫?”遂投寒江殉国,年二十有六。尸浮,手握将军玉珏,金人异而葬之。

      后史载其玉珏暗藏《九地篇》摹本,乃卫陵生前托名兵圣所刻。更奇者,金帅完颜宗弼三日后突发心疾暴毙,医者剖其心见幽蓝结晶,疑为暗器所伤。此乃后话。

      ——

      昭安二十三年春,汴京九门守将私放商队入城。是夜,三百金兵藏于盐车,血洗朱雀门。五更鼓未绝,外城已陷。兵部尚书自戕于衙署,遗书“悔不察”三字,然其袖中密信火漆印犹温,印文与金国左贤王私印暗合。

      四月廿七,皇城司在护城河捞出七具宦官浮尸,皆身负青囊。囊中密匣浸水显影,竟是禁军换防时辰表。掌印太监刘德全当夜暴毙,其义子供出内承运库掌事私贩火油之事,然未及画押即被毒杀于诏狱。

      五月初三,暴雨冲垮西郊皇陵。守陵军在水道中发现前朝地宫,内藏《汴京堪舆全图》并十二箱淬毒箭镞。工部侍郎指认图中暗渠为三年前修缮排水道时所筑,彼时主持工程的将作大匠已举家迁往陇西。

      玉华宫的琉璃瓦在火光中爆裂,千万碎晶坠落如星雨。

      李玄徽立在汉白玉阶前,玉华宫残焰映着她单薄身影,素白广袖被火舌舔出焦痕。她生就一副冰雪骨,眉间朱砂痣似凝血泪,偏生眼尾飞着三分剑锋似的锐利。

      咳喘声混在琉璃瓦爆裂声里,袖中却紧攥着卫陵赠的珊瑚簪——簪头暗格藏着半枚虎符,此刻正烙得掌心发烫。

      她就如此看着九十九盏海晏河清灯化作火蝶纷飞。鎏金灯钩上悬着的珍珠帘早已空空如也——淑妃上月讨走的南海明珠,此刻正在她凤冠上映着血色天光。

      阶前青砖忽现龟甲裂纹,蜿蜒至半截焦尾琴处。

      琴轸褪色流苏缠着星月菩提子,正是六公主及笄宴上摔坏的绿绮琴。

      彼时卫陵剑挑琉璃灯,泼洒的金漆在琴弦凝成“海晏河清”四字,此刻随烈焰卷成灰蝶,扑簌簌落进她染血的袖口。

      “公主!”雪棠拽住她衣袖的指尖结着薄霜,眼中蓄泪却凝成冰棱:“西廊全塌了......”话音未竟,宣德门传来惊雷般的坍塌声。

      崩落的梁柱间露出青铜编钟残骸,最大那口钟内壁《甘棠赋》的字缝里,嵌着乐府伶人带血的指甲——三年前失踪的十二乐伎,竟是被浇铸在这口镇国钟里。

      李玄徽踩到焦土中的青铜钥匙,紫檀香从齿纹间渗出。

      三个月前暗卫密报武库失窃时,淑妃正用此香熏着父皇的安神枕。

      枕中那封与金国往来的密信,此刻正在锦鸾宫的火海里蜷曲成灰,信纸边缘的茶渍泛着鸿胪寺特供的雨前龙井香。

      东南角突然滚出鎏金掐丝香球,西域浮雕的胡旋舞姬裙裾间,渗出黑稠蛇毒液。

      这让她想起暴毙的波斯使臣——那人指甲里的毒渍,正与三皇子誊抄《孝经》用的靛蓝颜料相融,在宫灯下显出岁贡减半的密文。

      雪棠突然扑倒她,十二支毒矢擦着发髻钉入焦柱。

      矢尾教坊司的莲花印泛着孔雀蓝,与红绡姑娘最后一舞踏碎的金砖纹样重合。

      那日伶人足尖点过的砖缝里,埋着兵部倒卖的□□,图纸边缘的鲜卑文批注正在火中显形:丙辰年霜降。

      狂风中,八角穹顶的二十八星宿图扭曲成魇。鬼宿位置的墨玉炸裂迸出毒雾,李玄徽用断簪挑起碎片,簪头东珠霎时浮现蜀中五毒教的碧蚕蛊纹——这纹路与二皇子冬猎所中毒镖涂层的裂痕,拼出半幅北疆布防图。

      “公主,快走!”雪棠拽着她跌进暗道。青苔石壁的工部侍郎私印拓纹,与河工背上烙痕形成阴阳鱼,李玄徽的指甲掐进石缝,突然触到四皇子幼年的九连环。

      铁环永镇山河的刻痕间,沁出太傅用茜草汁写的《左传》批注:郑伯克段于鄢——当诛萧墙。

      玄铁匣从焦土中显形,北斗七星锁的天权位正融成赤金流浆。

      去岁重阳卫陵醉醺醺画的星图忽现眼前——他蘸着梨花白勾连星宿,指尖停在她生辰对应的癸水位:若遇死局......未尽之言被暗格弹出的墨玉棋子吞没,第五颗棋子裂缝中的靛青丝帛,裹着西羌世子赌输的边境暗渠图。

      焦土中忽然露出玄铁匣一角,匣面北斗七星锁泛着幽光。

      锁芯镶嵌的墨玉碎片泛着冷光,李玄徽认出这是太庙祭祀用的玄武玦残片——三年前冬至大典,钦天监正亲手将其摔碎在"璇玑九宫阵"的艮位,称"玄武折足,国运当衰"。

      当啷——

      雪棠撞翻的青铜香炉里滚出几颗舍利子。

      这是护国寺住持圆寂时献给父皇的佛骨,此刻裹着层靛蓝晶状物。李玄徽用银簪轻刮,簪尖霎时浮现五毒教的孔雀纹——与二皇子冬猎所中毒镖的涂纹如出一辙。

      暗道的青苔石壁渗出阴寒,李玄徽抚过凹凸的工部侍郎私印拓纹。去年巡河时见过的青铜水闸突然浮现脑海——闸门饕餮纹嘴里的半枚银锁,此刻正在她袖中发烫。

      锁芯暗藏的《汴水改道纪要》,正与卫陵战甲夹层的地图形成镜像。

      “公主当心!”雪棠突然扯住她。十二支毒矢钉在石壁,矢尾教坊司的莲花印泛着妖异的孔雀蓝。

      这让她想起红绡最后一舞——伶人足尖点碎的金砖下,埋着兵部倒卖的□□。

      图纸边缘的鲜卑文批注,此刻正在火把下显形:丙辰年霜降,青蚨铜现。

      暗格弹开的瞬间,墨玉棋子如星子散落。

      第五颗棋子裂痕中露出靛青丝帛,西羌世子输给她的赌注里藏着微雕暗渠图。

      李玄徽用断簪划开棋子,簪头东珠突然渗出碧色液体,在地面蚀出新月状缺口——这形状正与二皇子坠马处挖出的金国密匣锁孔严丝合缝。

      “这是......?”雪棠突然噤声。滚落的第九颗棋子内嵌着半片鎏金甲叶——正是卫陵出征那日缺失的护心镜残片。甲叶背面的错金纹,与三皇子蹴鞠用的金丝绳编织法同源。

      青苔下凸起的石钮突然松动,弹出一卷浸血的《河工名册》。名册第七页被撕去的缺角处,粘着片西域天蚕丝——正是淑妃最爱的雪纱披帛原料。l

      李玄徽突然明白,为何上月暴毙的河工尸身上会缠着这种价值千金的丝料。

      “永镇山河......”雪棠念出九连环上的刻字。铁环突然解体,露出中空内壁的血书:青龙闸开,玄武当泣。岁在丙辰,星犯紫薇。

      这字迹与太傅临终前用鱼胶写的《左传》批注笔锋相同,却多出三分颤抖。

      暗道尽头突然传来机括声,北斗七星锁的天权位泛起青光。

      李玄徽想起重阳那夜卫陵的醉语:“璇玑阵破,当以血祭”。她咬破指尖按向锁芯,血珠渗入玄武玦残片时,整个地宫突然响起《破阵乐》的残音。

      她们走了许久,也不知是何时了。

      出密道时,皇城已成赤龙盘踞的火狱。雪棠忽将她推向梅林,反手扯下半幅翠色衣袖:“金兵画像上公主眉间有朱砂痣!”话音未落,已用染血的指甲蘸胭脂在自己额间重重一点。

      这手法源自教坊司的易容术——三个月前红绡姑娘暴毙前,曾用此法助暗卫混入金国使团。

      梅枝勾破的荷包洒出西域迷香,波斯商人进献的“幻海遗珠”混着狼毒花粉,在风雪中织出诡谲蓝雾。

      雪棠点燃香粉时,袖中暗藏的唐门离人愁炸开孔雀蓝毒霰——三个月前蜀中说书人咽气前塞给她的蜡丸,此刻正在袖中融化。

      李玄徽眼睁睁看着雪棠的身影消失在那抹翠绿,耳畔是金兵兴奋的吼叫。风卷起染血的丝帕,帕角"昭"字绣纹里掉出半张盐引。

      票据边缘的雨前龙井茶渍泛着栗香——鸿胪寺少卿书房《听雨图》的题跋墨迹,正是用此茶汤写的密文。

      三日前夜探鸿胪寺,她亲眼见胡商首领蘸茶书写粮道手谕。

      “公主!快走!”雪棠最后的呼喊裹着血腥气传来。李玄徽踉跄着踩到枚缠丝银扣——户部尚书朝服第五颗纽扣的貔貅纹里,嵌着米雕大小的阴阳印盐引。

      这让她突然明白,为何金军能精准截断幽州粮道:户部与鸿胪寺的合谋,早在三皇子蹴鞠用的金丝绳系法里埋下伏笔。

      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时,腕间翡翠镯突然发烫。

      苗疆圣女的噬蛊镯泛起孔雀蓝纹路,吞噬的毒雾正与雪棠点燃的幻海遗珠发生反应。

      李玄徽想起那说书人用茶汤在桌面画的五毒图腾——此刻完颜宗弼护甲的蝎形刺青,正在月光下泛出同样的诡紫。

      黑影从芦苇丛窜出撞翻她,腰间双鲤纹玉珏断裂。

      青紫铜芯暴露的瞬间,李玄徽瞳孔骤缩——这青蚨铜的冶炼痕迹,与工部库房失窃案卷记载的岭南叛军私铸工艺完全一致。

      更骇人的是铜芯内侧划痕,竟与淑妃妆奁暗格的钥匙齿纹严丝合扣。

      “逮到条大鱼。”金兵的弯刀抵住她咽喉,黄牙间喷着腐臭。

      他耳后蝎形刺青第三关节的靛青颜料正在渗血——御用染坊特供的秘料遇血显朱砂色,正是三皇子誊抄《孝经》时偏爱的颜色。

      李玄徽的银簪划过他脖颈,簪头东珠突然炸开,碧血丹心散混着梅芯毒蛊钻入伤口。

      她摔倒在河滩上,眼前金星乱冒。

      待视线清晰时,一柄锐利的弯刀已经抵在了她的咽喉。“持刀的金兵咧嘴一笑,露出那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看这打扮,不是宫女那么简单吧?”

      金兵耳后刺着蝎形图腾,这是完颜宗弼“黑蝎死士”的标志。蝎尾第三关节处的缺口,恰与三个月前暗卫截获的密信火漆印完全吻合。

      寒江畔芦苇荡中,李玄徽发簪尽落。追兵弯刀映出她光洁眉心——雪棠那抹胭脂点在右额而非正中,正是按契丹贵族点妆习俗,引得金兵疑心大减。

      散落的发丝间,千机线泛着幽蓝冷光。

      去年七夕卫陵在梅林教她布阵时说:“若以《广陵散》节奏扯动......”此刻她按宫商角徵羽扯动丝弦,江滩蒺藜火雷应声炸响。爆风掀开金兵面具,露出底下淡青刺青——契丹贵族的月痕妆遇冷泛紫,正是《北疆氏族志》记载的黑蝎死士特征。

      雪棠遗落的丝帕在风中翻卷,帕角金箔倒映帅帐布局图。朱砂标记的“丙辰年霜降”。

      正指向她及笄时埋下的青铜匣——匣中除却缠着卫陵鬓发的并蒂莲香囊,还有半块错金鱼符。当年他笑着说:“凭此可调幽州突骑”,却不知鱼符暗藏的《洛神赋》密码,正是开启北疆十二城粮仓的密钥。

      “公主......”恍惚间听见雪棠最后的呢喃。

      那丫头至死攥着的宫绦里,金叶子针孔拼出盲文“地窖存甲三千”。更隐秘处用茜草汁写着:青蚨铜现于扬州刺史府——此刻这些字迹正在河水中晕染,如同卫陵战甲上未干的血书。

      李玄徽被粗暴地拖起来,押往金军大营。沿途她看见街道两旁的房屋尽数焚毁,百姓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

      一个年幼的孩子趴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而几个金兵正大笑着从他身边经过。孩子腕间的银铃铛突然炸开,迸出紫色烟雾。

      李玄徽瞳孔微缩——这是唐门暗器“离人愁”,说明江湖势力已介入这场乱局。

      更令她心惊的是,烟雾中浮现的孔雀蓝残影,正是蜀中五毒教的“碧蚕蛊”特有的毒雾。

      金军大营设在原燕楚兵部衙门。

      李玄徽被推搡着穿过层层守卫,最终来到一座临时搭建的大帐前。

      帐外旗杆上,燕楚的青龙旗被撕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金国的黑狼旗。旗杆基部插着半截断剑,剑格处的螭龙纹与卫陵的佩剑完全契合。

      李玄徽注意到剑身残留的毒渍呈孔雀蓝色,与方才所见的“碧蚕蛊”毒雾如出一辙。

      “跪下!”押送她的士兵厉喝一声,踹向她的膝窝。

      李玄徽踉跄了一下,却硬撑着没有跪倒。她昂起头,直视帐中那个端坐在虎皮椅上的男人,那人她认得——金国大将完颜宗弼。

      虎皮椅扶手上的玉貔貅突然转动眼珠,露出中空腹腔里的密信。

      李玄徽一眼认出那是用卫陵独创的“璇玑文”书写,信纸边缘还沾着御书房特有的龙涎香——这种香气,唯有用父皇私库的龙脑香才能熏染。

      帐帘掀起时卷进朔风腥气,完颜宗弼玄狐裘上凝着冰渣,异色瞳孔在火光中妖异如双色琉璃。

      他摩挲腰间玉貔貅的力道像在抚情人脊背,指间玄铁指套却勾着半截染血诗笺——正是李玄徽及笄那年写的《北疆赋》,边缘齿痕与他护甲裂口严丝合扣。

      帐中众将哄笑起来。
      有人高喊:“让她跳舞助兴!”
      有人更是下流地提议:“不如剥了这身华服,看看燕楚公主的皮肉是不是也这么傲气!”
      又是一阵哄笑声。

      李玄徽始终站着,想起母后的教诲:公主的威仪不在声高,而在气度。

      她发间的银簪突然松动,坠地时发出清越声响。簪头的珍珠滚到完颜宗弼脚边,内里中空处藏着颗药丸——这是卫陵留下的龟息丹,本打算城破时给她假死逃生。

      此刻珍珠表面渐渐泛起靛蓝色纹路,与完颜宗弼护甲上的毒痕如出一辙。

      “完颜将军。”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有力,“您既为三军统帅,当知礼义廉耻。要杀便杀,何必辱人至此?”帐外忽有鹰啸掠过,她听出是卫陵驯养的海东青特有的鸣叫节奏。

      那鹰隼爪间金铃暗藏机关,此刻振翅的频率正传递着《孙子兵法》“九变篇”的密码。

      帐中霎时安静下来。完颜宗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慢慢站起身,走到李玄徽面前。他比李玄徽高出整整一头,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的战靴踩碎了地上的珍珠,药粉随风飘散。李玄徽屏住呼吸,看着些许粉末沾在完颜宗弼的衣摆上——这些药粉遇血即化,三日后会引来沙漠毒蚁啃噬伤口,正是卫陵从西域商人处重金购得的“血引子”。

      “好一张利嘴。”完颜宗弼冷笑,“早听闻慧昭公主才情冠绝汴京,我今日倒要领教一番。”

      他一挥手,侍从立刻搬来一张矮几,上面摆着笔墨纸砚。

      “作诗吧,公主。”完颜宗弼的声音带着愉悦,“若能让我满意,可以饶你不死。”

      李玄徽看着眼前的文房四宝,突然想起六年前上元节,她在宫中诗会上即兴赋诗,赢得满堂喝彩。那时父皇含笑抚须,母后眼含欣慰,这完颜宗弼当年也在其中吧?

      砚台边缘有道裂痕,与她书房里失踪的洮河砚一模一样。裂痕中渗出的墨汁泛着诡谲的幽蓝——这是用边关特有的鬼箭羽汁混合的,遇热会散发致幻烟雾。

      “若我不作呢?”她问。

      完颜宗弼笑得妖冶:“那就从你李氏宗亲开始杀起。听说燕楚李氏还有三百余口关在天牢里?”

      李玄徽垂眸,似是挣扎。

      金军帐内,完颜宗弼掷来染血宫绦:“那丫头至死攥着这劳什子。”

      李玄徽睨见绦上“昭”字针脚——去岁七夕,雪棠在灯下偷学苏绣,针尖扎得满手血点,却偏要绣个歪斜的“昭”字系在她剑柄上。

      宫绦夹层突然脱落片金叶子,上面密布针孔——这是雪棠自创的盲文,指尖抚过可知“地窖存甲三千”。

      更隐秘处用茜草汁写着小字:“青蚨铜现于扬州”。

      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襟,在矮几前跪坐下来。
      “研墨。”她命令道。
      侍从犹豫地看向完颜宗弼,后者点了点头。
      李玄徽执笔在手,笔锋悬于纸上片刻,然后一挥而就:

      “金銮殿上墨云昏,忍折琼枝赎李根。
      血染诗笺凝凤印,泪融宫烛照龙痕。
      已抛晋骨埋荒草,敢惜微躯护幼门。
      玉碎一声惊虏帐,燕山夜雪祭贞魂。”

      帐中一片寂静。完颜宗弼拿起诗笺,眉头渐渐皱起。他虽为武将,却也通晓汉文,自然看出这首诗的分量。

      诗笺突然自燃,火焰呈诡异的青色——这是她用磷粉写的最后两句。灰烬飘落时显出焦痕,连起来正是北疆"落鹰峡"的地形图,那里埋着卫陵最后一支伏兵。

      “好一个‘燕山夜雪祭贞魂’......”他喃喃道,眼神复杂地看向李玄徽,“慧昭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李玄徽平静地回望他:“诗已作完,将军可否履行诺言?”
      完颜宗弼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回座位,将诗笺递给身旁的谋士,低声商议了几句。最后他抬起头:
      “我可以不杀李氏宗亲,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完颜宗弼直直盯着她,“随我回上京,入我府中。”

      帐中再次响起哄笑和口哨声。李玄徽感到一阵恶心涌上喉头,但她面色不改。
      “将军是要我作妾?”
      “以你的身份,做个侍妾已是抬举。”完颜宗弼冷笑道,“怎么,不愿意?想想你的族人。”

      李玄徽缓缓站起身。她的裙摆沾满了泥水,发髻散乱,脊背仍挺得笔直。

      有片金箔从袖中滑落,在水中映出倒置的星图。天狼星此刻正指向帐外某处马厩——卫陵曾说那里埋着十二年前先帝藏下的龙渊剑,剑柄中空处藏着半枚可调动玄甲军的虎符。

      “我李昭乃燕楚公主,死亦燕楚鬼魂。且我已是卫家妇,是卫郎妻。”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铁,“要我侍奉仇敌,杀夫者,不如要我一死。”

      完颜宗弼勃然大怒,鎏金护甲掐住她下颌:“公主以为,卫陵真是战死沙场?”拇指重重擦过她唇上血痂,在嘴角拖出殷红长痕,“在白狼河畔,他本可活命——若不是为寻这个。”说着从怀中掏出半块染血虎符,与她妆奁暗格里的那半块严丝合扣。

      李玄徽瞳孔骤缩。

      那夜卫陵冒雪出征的画面忽现眼前:他系甲时特意换了新护腕,现在想来那皮革暗纹正与完颜宗弼的护甲纹路相同。

      原来早在那时,金国的毒蛇已盘踞在帅帐之中,而卫陵的每一次出征,都是向死而生的权谋之舞。

      “将军的离间计未免拙劣。”她突然轻笑,染血的贝齿映着帐中烛火,“若卫郎当真通敌,此刻坐在上京龙椅上的,就该是完颜氏而非拓跋氏了。”

      此言直指金国内部皇权之争,完颜宗弼手背青筋暴起,帐外忽有弓弦绷紧声。李玄徽知道,自己戳中了完颜部与拓跋部百年宿怨的痛处。

      完颜宗弼猛地松手,李玄徽踉跄后退三步,腰间撞上摆满金器的檀木架。

      架顶青铜朱雀灯轰然坠落,灯油泼洒间显出血书小字——正是她三日前在锦鸾宫看过的《罪己诏》残篇。

      此刻火苗舔舐着“亲佞远贤”四字,倒像是替她质问这乱世。朱雀喙中突然吐出枚玉钥,正是开启皇陵密库的“天璇匙”。

      “好个慧昭公主!”完颜宗弼突然抚掌大笑,玄狐大氅扫过满地狼藉,“可惜你父皇至死不知,他亲赐的定坤剑...…”说着突然抽出佩剑劈向案几,剑身“铮”地断成两截,露出中空剑脊里暗藏的羊皮卷。

      李玄徽看清那正是失踪三年的《边军轮防图》,图角还留着卫陵批注的鲜卑文“诱敌深入”。

      李玄徽喉间腥甜更甚。这剑是卫陵及冠时御赐之物,剑格处的螭龙纹还是她亲手所绘。原来那些耳鬓厮磨的深夜,他指腹反复摩挲的不仅是她的青丝,更是这张要命的布防图。

      最讽刺的是,图上的朱砂标记竟与她及笄时所作的《北疆十二城赋》中的隐喻完全吻合。

      “你以为本帅为何能七日破三关?”完颜宗弼靴底碾过羊皮卷,金线织就的北疆地形图顿时污浊不堪,“卫将军的遗物,可比十万雄兵。”

      突然俯身贴近她耳畔,呼吸喷在颈侧旧疤——那是卫陵凯旋那夜情动时咬的,“公主可知,他咽气前喊的可是你的闺名...…”

      “铮”的一声清响。
      李玄徽拔下金簪抵住完颜宗弼咽喉,簪头凤喙正对动脉。

      这是大婚时卫陵赠的缠丝点翠簪,凤目嵌着的东珠突然脱落,露出淬毒的银针。原来那夜他执起她的手说“此生不负”时候早已将最后的杀招藏于儿女情长间。

      帐中死寂如坟。
      “将军可知何为‘死间'?”她突然莞尔,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孙子·用间篇》有载:死间者,为诳事于外...…”簪尖刺破皮肤渗出血珠,“今日本宫便教将军,什么才是真正的离间之计。”

      完颜宗弼瞳孔收缩,突然抓住她手腕反拧。腕骨碎裂声与帐外惊雷同时炸响。

      李玄徽在剧痛中勾起唇角——这个角度,东珠里的"碧血丹心"毒粉正好随风飘向他心口旧伤。

      “来人!押下去!”完颜宗弼甩开她的手,金簪“当啷”落地。

      没人注意到,簪尾的缠丝纹路里沾着半片孔雀蓝鳞粉——正是方才孩子腕间“离人愁”炸出的毒雾残留。

      三日后,这毒粉会与他护甲上的鬼箭羽汁发生反应,成为催命符。

      李玄徽没有挣扎,任士兵拖着她向外走去。经过帐门时,她忽然转头嫣然一笑:“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的鹤鸣山秋猎?”

      满意地看着完颜宗弼猛然僵直的背影——那日他射杀的白鹿腹中,藏着西羌世子与燕楚结盟的血书。如今这份血书,正在去往上京的路上。

      秋风猎猎,吹起李玄徽散乱的长发。她站在岸边,望着滚滚东流的河水,想起玉华宫正艳的海棠,想起雪棠最后的笑颜,想起父皇母后困守的大殿......

      对岸礁石群突然发出轰鸣,水位急速下降。这正是她诗中暗指的“龙痕”机关启动,当年工部奉命修筑的水利暗闸,此刻成了埋葬追兵的死亡陷阱。

      当完颜宗弼带人赶到河边时,只见一抹素白的身影如折翼的鹤,坠入滔滔江水之中。
      “李昭!”完颜宗弼失声喊道。

      坠江瞬间,褪色珊瑚串迸开机关。
      及笄礼上卫陵赠的南海贡品里,弹出的薄刃割断缠身水草。当年他系上珊瑚串时笑言:“珠中有剑可防身”,此刻染血的刃锋正映出完颜宗弼扭曲的脸——他护心镜缺失的药引牵机蛊,已随碧血丹心散侵入心脉。

      漂流的荷包突然绽开,幻海遗珠残粉遇水凝成靛蓝晶柱。

      护国寺舍利子表面的毒物正在晶柱倒影里重组,浮现淑妃雪纱披帛的天蚕丝——与河工尸身上的缠尸丝料同源的证据,终于随波显形。

      河水不息,将李玄徽的诗篇和她二六年华随东流去。

      而在对岸的废墟中,一株幸存的海棠正在春风中绽放,花瓣飘落水面,随波逐流,宛如一首无人吟唱的挽歌。

      三个月后,渔人网起的雕花漆盒里,《璇玑图》丝线正拼出半阙《折柳曲》。

      浸湿的谱纸显出血字:丙辰霜降,星犯紫薇。而皇陵地宫深处,青铜弩机射出的鸣镝钉入岩壁——箭簇螭龙纹与幽州鱼符形成完整虎符时,卫陵最后一封家书的焦痕边缘,正在洛水中舒展成完整的青龙闸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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