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茶语》言者言吾

12、公司橄榄枝

　　视频发布三天后，山间老屋迎来了意外的访客。

　　许研正在门廊上晾晒刚洗好的衣服，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引擎声。他眯眼望去，一辆黑色越野车正艰难地爬上山路，车身上溅满了泥点，显然经历了一番跋涉。

　　"匪瑜！"许研朝屋内喊道，"有人来了！"

　　匪瑜从二楼窗口探出头，长发垂落如瀑。看到那辆车时，他的表情瞬间凝固："那是公司的车。"

　　许研的心跳加速，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匪瑜已经站在镜子前，机械地梳理着头发，手指微微发抖。

　　"要见吗？"许研轻声问，"我可以去打发他们走。"

　　匪瑜深吸一口气，将爷爷给的红绳系在手腕上："不，是时候面对了。"

　　来者出乎意料——不是林经纪人，而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穿着休闲西装，鬓角微白，眼神锐利却不失温和。他独自站在门前，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

　　"斐语...不，现在该叫你匪瑜了。"男人微笑着，"我是周远，星空音乐的CEO。"

　　匪瑜明显怔住了。许研知道这家公司——行业巨头，以苛刻的商业条款闻名。但眼前这位总裁身上却有种艺术家的气质，与想象中精明的商人形象相去甚远。

　　"您亲自来？"匪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怀疑。

　　周远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看了你的视频，觉得值得跑一趟。"他看了看许研，"这位就是'山间笔记'吧？你的文字很有力量。"

　　许研礼貌地点头，暗中观察匪瑜的反应。匪瑜的表情从警惕变成了困惑，最终侧身让出了门口："请进。"

　　三人在客厅落座。周远没有寒暄，直接打开了文件夹："我想重新谈谈你的合约。"

　　匪瑜的背脊明显绷直了："如果是关于违约金..."

　　"不，是关于未来。"周远推过来一份文件，"新提案。"

　　许研凑近看去，标题写着《独立工作室合作计划》。条款与常规艺人合约截然不同——匪瑜将拥有自己的工作室品牌，完全掌控创作方向和发行节奏，公司只负责渠道和部分资金支持。

　　"这..."匪瑜翻着文件，手指停在分成比例上，"太优厚了。"

　　"商业考量。"周远啜了一口茶，"你的视频证明了一件事——真实比完美更有价值。"他指了指文件，"当然，你需要完成之前合约里的两张专辑，但可以按你的方式来。"

　　匪瑜沉默了很久，最后问出关键问题："录音怎么办？我...不能在传统录音室工作。"

　　周远似乎早有准备："我们可以在任何你感到舒适的地方搭建临时录音设备。山间、海边、沙漠...随你选择。"他顿了顿，"甚至就在这里。"

　　许研看到匪瑜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被疑虑覆盖："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

　　"坦白说，市场变了。"周远放下茶杯，"听众厌倦了流水线产品，渴望真实的故事和情感。你的经历、你的音乐，恰好拥有这些。"他直视匪瑜的眼睛，"而且，我相信你爷爷的传承值得被听见。"

　　这句话击中了匪瑜。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眼中情绪翻涌。许研悄悄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掌心传来的轻微颤抖。

　　"我需要时间考虑。"匪瑜最终说道。

　　周远点点头，留下名片和合约副本："不急。我在这边住几天，随时联系。"

　　送走周远后，匪瑜站在窗前久久不动，背影如同一尊雕塑。许研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泡了一壶新茶。当茶香弥漫开来时，匪瑜终于转身，眼中带着许研从未见过的复杂光芒。

　　"你怎么看？"他轻声问。

　　许研递过茶杯："听起来像是为你量身定制的方案。"

　　"但录音..."匪瑜的手指在杯沿画着圈，"即使在这里，一想到要'正式录制'，我就..."

　　许研坐到他身边："记得视频的事吗？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创意解决方案。"

　　第二天，周远派人送来了一套便携录音设备。匪瑜和许研花了一整天在阁楼上搭建简易录音室，用厚厚的毛毯和隔音棉包裹墙壁。当设备调试完毕时，匪瑜站在话筒前，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不行..."他的声音开始发抖，"感觉又回到了那个舞台..."

　　许研赶紧关掉设备，引导他做云门呼吸法。匪瑜的呼吸渐渐平稳，但眼中的恐惧仍未散去。

　　"或许先不急着录音？"许研提议，"先适应这个空间。"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只是在这个"录音室"里聊天、喝茶，偶尔匪瑜会即兴弹唱，但一旦许研暗示要录音，他就会立刻紧张起来。第五天傍晚，许研发现匪瑜独自坐在钢琴前，对着空荡荡的录音棚发呆。

　　"想什么呢？"许研轻声问。

　　匪瑜没有回头："我在想爷爷。他当年收集民间音乐时，用的只是一台老式录音机，却录下了那么多珍贵的声音。"他抚摸着钢琴键，"为什么技术越先进，我反而越害怕？"

　　许研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主意："等我一下。"

　　他跑下楼，从行李深处翻出一台老旧的便携录音机——大学时采访用的，音质一般，但操作简单。当他回到阁楼时，匪瑜疑惑地看着这个古董。

　　"试试这个？"许研按下录音键，"不是什么专业设备，就是...记录而已。"

　　匪瑜犹豫了一下，拿起吉他，轻轻弹起《根与翼》的旋律。起初还有些生涩，但随着音乐流淌，他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唱出了声。许研屏住呼吸，看着匪瑜完全沉浸在音乐中，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

　　曲终时，匪瑜睁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问："怎么样？"

　　许研倒带回放。录音质量确实一般，但匪瑜的声音透过老式设备的微小失真，反而多了种特别的质感——像是从旧时光里传来的回声，温暖而真实。

　　"很美。"许研真诚地说，"就像爷爷那个年代的田野录音。"

　　匪瑜的眼睛亮了起来："再来一遍？"

　　就这样，他们用这台老录音机录了好几首歌。匪瑜的状态一次比一次放松，到后来甚至忘记了"录音"这件事，只是单纯地享受音乐。深夜，当他们回放最后一版录音时，匪瑜突然转向许研："我想通了。"

　　"什么？"

　　"我一直害怕的不是录音本身，而是...那个追求完美的过程。"匪瑜轻声说，"修音、剪辑、一遍遍重来，直到失去最初的感动。"他抚摸着老录音机，"但这个...它记录的就是当下的真实，不完美，但有生命。"

　　许研微笑："就像你的视频一样。"

　　匪瑜点点头，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也许我可以接受周远的提议，但要用我的方式录音——不修音，不重来，就记录创作时的真实状态。"

　　第二天，他们邀请周远来听老录音机里的作品。周远闭目聆听完整张《根与翼》，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他睁开眼睛，里面竟有些湿润："二十年没听过这么纯粹的音乐了。"

　　"这就是我想做的。"匪瑜坚定地说，"不完美，但真实。"

　　周远沉思片刻，突然拍板："就这么办。我们发行'现场录音系列'，主打真实感。"他指了指合约，"只有一个条件——让我请个专业摄影师记录创作过程，不干涉，只观察。"

　　匪瑜看向许研，后者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最终，匪瑜伸出手："成交。"

　　周远离开后，真正的创作开始了。匪瑜每天沉浸在爷爷的笔记中，将那些濒临失传的民间旋律与现代元素融合；许研则负责整理歌词和背后的故事，两人常常工作到深夜，阁楼的灯成了山间最亮的星。

　　一天深夜，许研被一阵激烈的钢琴声惊醒。他循声来到阁楼，发现匪瑜正在钢琴前疯狂弹奏，乐谱散落一地，长发被汗水粘在脸上。音乐充满愤怒和挣扎，与平日的风格截然不同。

　　"匪瑜？"许研轻声唤道。

　　琴声戛然而止。匪瑜转过身，眼中布满血丝："我卡住了。"他抓起一张乐谱撕得粉碎，"这些旋律在我脑子里，但就是...出不来！"

　　许研从未见过这样的匪瑜——近乎偏执地追求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标准。他小心地捡起地上的乐谱碎片："在找什么？"

　　"一种感觉..."匪瑜抓着自己的头发，"爷爷笔记里提到的'骨与肉'——旋律是骨，情感是肉。我有骨头，但找不到肉..."

　　许研思索片刻，突然拿起外套："跟我来。"

　　他带着匪瑜来到屋后的空地。夜凉如水，满天星斗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许研躺倒在草地上："看。"

　　匪瑜仰头，银河如瀑布般倾泻在墨色天幕上。他们就这样静静躺着，直到匪瑜的呼吸与夜风同步。

　　"记得你说过，"许研轻声打破沉默，"大山是最好的听众。"

　　匪瑜没有回答，但许研听到他开始哼唱一段旋律，比之前任何一版都要柔和、流畅。没有歌词，只是简单的音节，却仿佛能装下整片星空。

　　回家后，匪瑜径直走向钢琴，手指在琴键上流淌出刚才的旋律。许研悄悄打开录音机，记录下这个珍贵的时刻。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匪瑜转身看向许研，眼中带着释然的笑意："找到了。"

　　"什么？"

　　"肉。"匪瑜轻声说，"音乐的血肉。"

　　接下来的创作如行云流水。匪瑜不再纠结于技术完美，而是专注于表达那一刻的真实情感。有时录到一半他会突然停下，说"感觉不对"，然后拉着许研去散步、喝茶，甚至淋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再回来重新开始。

　　周远派来的摄影师小林是个话不多的年轻人，总是安静地捕捉着这些创作瞬间——匪瑜弹琴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许研写作时咬笔杆的小动作，两人为某个和弦争论后又相视而笑的默契。

　　专辑完成的那天，周远带着香槟亲自上山庆祝。简陋的餐桌上摆满了山野菜肴，四人举杯时，匪瑜突然有些哽咽："谢谢你们...让音乐重新变得简单。"

　　夜深人静时，许研帮匪瑜梳理长发，发现发间竟有几根银丝。他轻轻拔下一根，在灯光下展示："累出来的。"

　　匪瑜在镜中与他对视，接过那根白发，嘴角微微上扬："值得。"

　　许研俯身，吻了吻他的发顶："非常值得。"

　　窗外，山风拂过竹林，沙沙声如同自然的掌声，为这段重生之旅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