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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璜裂烬孤冕 ...

  •   【佛眼低垂处,众生婆娑苦】
      永昌十七年冬,这是我第一次入宫,借着那位皇帝大寿的名义。我对席间的觥筹交错毫无兴趣,借着透气的劲头溜到了太液池附近,太液池的冰面裂出十七道纹路,那时我只觉得稀罕,后来才得知那日钦天监匆匆爬上祥龙殿前奏报“地龙翻身,主大凶”的谶言。我看着韩季清立于冰面,绯色宫装似血,拎着长剑看向我来时的路,笑了一下。那时尚且年幼的我不知道,那一笑,让我这辈子注定成为了这位裕国公主手里最锋利的刀,最忠诚的犬。
      后来我在床榻间曾问过韩季清,当时为什么会看中我,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我带回了曾经那片太液池的冰面,俯下身,指尖抚过冰裂纹:“邓州白,你可知这裂纹像什么?”我没有回答,我从来没有答对过她的想法,对此也不是很感兴趣。她忽的笑了,随手解下腰间佩戴的玉珏,掷在冰上,玉纹与冰痕重叠,裂成两块,她弯腰拾起,拿到我眼前,脸上挂着笑,“像不像董弼那老贼脸上的褶子?”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呢,不大记得了,也不重要了。
      十六岁那年,靠着家族那点荫蔽和韩季清的暗中操作,一步步坐上了禁麟司的指挥使的位置,掌握了禁军的运作。
      授官的那日,韩季清亲自为我授旨。依旧是太液池未化的冰面上,我跪在冰上接旨,喉结处的易容膏是她亲手调制。青黛混着鹿胶,每一笔都需在寅时描画,否则会晕开——正如荣国公府摇摇欲坠的虚名。韩季清的金错刀忽然抵住我喉头:“文渊阁的差事若办砸了,本宫便用这刀剜出你的真喉结。”
      文渊阁的墨香里藏着腐气。三万册典籍堆砌如坟冢,韩季清要我替父编修《永昌大典》。“永昌三年,董弼任吏部尚书时私吞河工银两……永昌九年,其侄强占陇西百顷民田……”她朱笔圈点,墨迹似毒蛇缠绕奏章。
      那日深夜,董弼门生送来一匣黄金。我按她的吩咐在回礼中夹入《河工实录》,书页浸过牵机药。三日后,御史大夫暴毙,指尖残留金箔碎屑。闻此讯,韩季清倒是欢喜,抚掌大笑:“黄金配毒药,才是世家最爱的点心。”我没言语,只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奏折,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公主殿下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位了。
      次日的早朝,右相董弼率百官跪谏,称《大典》编纂辱没祖制。韩季清踏着晨露登上朱雀门,手中金错刀劈开谏书:“永初三年,董氏先祖以‘清君侧’之名屠戮皇嗣三十余人——这祖制可要一并遵循?”刀光闪过,董弼的獬豸冠裂为两半,露出内衬的南诏锦缎——通敌之证。
      当日我被派遣到周边的郊区调查其他的案件,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场景,后边问她,她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手下败将,不足挂齿。”
      董弼九族血溅宫墙之时,她拉着我在太晟殿的龙榻上旖旎,尽兴之后,带着湿意在我耳边低语:“今日斩的是冠,明日便是头。”
      先帝病危之夜,钦天监浑天仪的铜轨渗出寒光。韩季清剥着莲子,将仁丢进星图:“七皇子送来的《洛神图》,仙姬腕间戴的是南诏蛇纹镯。”她指尖划过紫微垣,“今夜司礼监埋的火药,足够送他的魂魄回南诏。”
      子时,甘露殿地动山摇。七皇子尸骨无存,唯余半幅焦黑的画轴。韩季清拾起残片,将洛神的面容贴近我的脸:“你看,这眉眼像不像你兄长?”画中人的虎牙暗藏银针,正是她教我下毒的手法。
      端本宫八十侍卫的尸体横陈雪地,唇色发绀。韩季清蘸着雪水在我掌心写“弑”字:“河豚肝混入晚膳,他们死得比七皇子体面。”她解下我的束发带缠住手腕,“明日诏书公布后,你便是从龙首功的荣国公世子。”
      三更,她逼我咬破拇指,在假诏书上按下血印。玉玺盖下的瞬间,我瞥见她袖中藏着一把金锁——与我襁褓中所佩一模一样。
      登基大典前夜,韩季清将我召至太庙。她抚摸着先帝灵位,忽然将断玉按在我掌心:“董弼在陇西私铸兵器,我要你以巡查河工之名,截断他的铁器粮道。”
      月光透过窗棂,在她睫毛上凝成霜色:“此去若败,你便是谋逆主犯;若成……”她轻笑,“便做我永远困不住的风。”
      董弼的私兵藏于盐矿之下,淬火的刀剑泛着蓝光。我率禁军夜袭时,漫天星斗坠入矿洞,映出岩壁上镌刻的南诏符文。箭雨袭来,我挥剑斩断粮车绳索,火油倾泻成河。
      黎明时分,董弼长子被擒于熔炉前,手中攥着半枚蛇纹铜符。我将其悬于城楼三日,直到韩季清的诏书传来:“逆臣当车裂,铜符融作镇国钟。”
      老臣们以头抢地,哭谏“外戚干政”。韩季清掷出染血的南诏盟书:“尔等私开边市时,可想过今日?”她走下龙椅,亲手将董氏家谱投入火盆,“传旨,陇西盐矿充归国库,董氏九族流放琼州。”
      退朝后,她抚过我肩头箭伤:“疼吗?”我侧首避开她的气息:“陛下当年教我辨毒时,可没说会疼。”她嗤笑了一声,似是不屑。却总在床榻之间,借着余韵的泪水,吻着我身上残留的箭口。
      新帝继位三个月后,乌孙王朝借着新帝刚刚登基,地位不稳之际。忽的自幽州城突袭靖州,三日之内迅速拿下北境十三城。新帝大怒,当即决定发兵北上。我谢绝了同窗好友的劝诫,只身觐见新帝,请命北上。
      那日,韩季清发了好大的火,当着养心殿十几位侍从的面,砸了殿上好多东西。还有十五岁上元节时我们定情的那枚玉璜,砸在我的膝盖旁,碎成两块,迸溅的玉屑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条细长的血痕。
      我在养心殿跪了一夜,她还是退了步。却没在召我侍奉,到北伐前夜,整整半个月她都没有再见我。
      北伐前夜,韩季清踏雪至军营。她将那枚裂成两半的玉璜按进我护心镜:“阴山有座无字碑,本宫等你回来刻字。”
      我低下眸子,拂过一丝波动,咽下下人送来的饯行酒:“若臣战死,碑上该刻‘乱臣’还是‘忠魂’?”
      她细小的喉头动了动,发疯似的吻住我,很用力,将我的下唇都咬破。她褪下堂皇的龙袍前,以银簪刺破我掌心,在我耳畔低低地呻吟着:“刻‘阿姊’,就像你十岁那年偷唤的那样。”
      昭德元年四月,我率三万骑兵浩浩荡荡的向北征伐,踏出帝京城的时候,我心中一动,在马背上回头看了眼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我那时已经有了预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它了。
      北境的风雪未化,鲜血一层层覆盖,干涸,再次覆盖。周而复始,竟是度过了一轮春秋。
      乌孙王旗折断那日,跟来时一样,北境再次覆盖上了斑斑白雪。我咳出第一口血。塞外的风沙早蛀空了肺腑,医官说是永昌十七年跪接圣旨时落下的寒毒。副将欲加快行军,我却命车驾缓行——长安城的轮廓渐近时,我想起她曾说:“死在归途的风里,比困死宫墙痛快。”
      最后一程歇在青崖驿,山茶花开得胜血。韩季清以体恤下属之意,率侍从带着赐封镇北侯的圣旨而来。我摘下护心镜,断玉已与皮肉粘连。恍惚见绯色身影立在驿门外,金错刀挑开帘帐:“邓卿迟了三日。”
      “臣…来还玉。”掌心残玉坠地,裂痕里渗出黑血。她忽然蹲身拾取,冕旒玉藻扫过我逐渐冷却的手:“太医说寒毒入髓,你怎么不说?”
      乌孙国举国投降,北境收复。女帝下令,将士归朝那日,大赦天下,改元以庆。
      女帝改元那日,我的棺椁与凯旋军同入长安。韩季清立于城楼,将断玉系上玄鸟旗:“传旨,镇北侯以郡王礼葬入皇陵。谥号……就为定襄吧。”史官疾书时,她忽然夺过朱笔,在《起居注》上划出深痕:“此处添一句——帝抚棺三日夜,观星不言。”
      更漏声咽,她独坐武英殿,将我束发带浸入长明灯油。火光跃动中,二十年前太液池的冰裂纹爬上御案,而她终是落下登基后第一滴泪,坠在未批完的《均田令》上。
      十年后,新科状元在奏折中提及“镇北侯功过”。韩季清当庭折断玉笏:“传旨,北疆二十七城学堂增修《永昌大典》,专述河工农桑。”散朝后,她摩挲着皇陵图纸——我的衣冠冢正对地宫入口,与她百年后的棺椁相隔九丈,恰如少时文渊阁初遇的距离。
      史载建昭女帝终身未嫁,晚年常握半块残玉立于玄武门。风雪夜,值更太监听见她在笑:“你看这裂痕,终究没能爬到皇陵……”
      昭德十八年冬,女帝崩于观星台。手中紧攥的桧木盒里,盛着乌沉发丝与半块玉璜。官修实录载盒内藏有传位诏书,唯司礼监掌印太监知晓真相——
      残玉下压着撕碎的《雪猎图》,泛黄宣纸背面,是邓州白绝笔:
      「太液冰纹凿孤魄,武英灯烬照胆寒。
      来世莫生麒麟阁,与卿同做裂玉残。」
      檀盒底层积着梅色结晶,御医验作二十三年灯油凝脂。值夜太监赌咒曾见膏脂逢朔望自融,依稀显影出双姝共骑的残像,鞍前银铃摇响时,正是女帝咽气那刻。
      新帝继位次年重修《晟史》,于镇北侯列传夹页朱批:「定襄双璧,功昭日月,追谥武烈伉俪,同享太庙。」史官在残卷脚注中写道——
      「此谥依太祖遗匣血诏所请,然匣中唯见两缕交缠白发,并半枚刻有『清』『白』小字的玉璜碎片。」
      后来的千载春秋里,九鼎上的铭文被风雨蚀去又重铸,皇旗染过七种天色,唯有她们的名字如两片并排而栖的竹简,始终悬在月光劈开的裂痕间。偶尔有史官在霉变的缣帛上誊抄,会看见「韩季清」三字的墨痕总往□□,似在够向「邓州白」腰间那枚永不会坠落的残玉。
      更漏声咽的夜,守陵人常听见太庙梁柱内传出细响。有人说是蛀虫啃食松木,却见那裂缝中漏出的金粉,在青砖上拼成双鹤投林的影——恰似当年定襄原的落日,将两道名字烧进同一块碑铭的骨髓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璜裂烬孤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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