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乘筠下风》入墨来

3、第 3 章

　　周馥雁盯着那道光线，无法判断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手机躺在床头柜上，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昨晚——或者是今晨——她吞下一粒安眠药，却还是在凌晨三点醒来，之后就再没睡着。

　　被窝里有一股微酸的汗味。周馥雁记不清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她翻了个身，被子缠在腿上，像一条沉重的蟒蛇。空调遥控器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连抬起手臂调节温度的力气都没有。汗水沿着太阳穴滑到枕头上，她只是眨了眨眼。

　　厨房里应该还有外卖剩饭。女儿前天带来的健康餐，她只吃了几口就放回了冰箱。现在去热一下？太麻烦了。胃里传来一阵钝痛，但比起起床面对空荡荡的房子，饥饿似乎更容易忍受。

　　床头柜上的药盒映入眼帘。舍曲林，一天一粒。昨天吃了吗？前天呢？周馥雁伸出手，指尖碰到药盒又缩了回来。有什么用呢？这些小小的化学颗粒能修复破裂的婚姻吗？能挽回失去的工作吗？能让时间倒流，让她重新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吗？

　　窗外传来学生们放学回家的笑闹声。这个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周馥雁的肌肉记忆让她立刻想到：今天是不是有晚课？然后她才意识到，已经没有人需要她准备教案了。那个站在讲台上，手握红笔的周老师消失了，只剩下这个蜷缩在床上的中年女人。

　　她强迫自己坐起来，一瞬间头晕目眩。太久没正常进食了。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滴挂在嘴唇上，她机械地用手抹掉。

　　卫生间镜子里的女人让她吓了一跳。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团枯草，眼睛下方挂着深紫色的眼袋，嘴角下垂出两道深深的纹路。这是谁？那个曾经注重仪表、每天化淡妆的周馥雁去哪了？镜中人呆滞地看着她，嘴唇干裂起皮，脖子上还有一道睡觉压出的红痕。

　　牙膏用完了。周馥雁盯着空瘪的牙膏管看了几秒，然后直接用清水漱了漱口。洗脸？算了。她扯下挂在门后的毛巾——已经有些发硬——随意擦了擦脸。毛巾上有股霉味。

　　客厅里堆着几天前的快递盒，是王泠泠网购给她的营养品和代餐粉。周馥雁踢开一个挡路的盒子，走向厨房。水槽里堆满了脏碗碟，最下面那层的食物残渣已经发霉，长出一层灰绿色的绒毛。她打开冰箱，一股酸腐味扑面而来。上周的剩菜在保鲜盒里变成了一滩浑浊的液体，牛奶盒膨胀得像个气球。

　　周馥雁关上冰箱，从橱柜里找出一包饼干。饼干受潮变软了，吃起来像纸板。她机械地咀嚼着，碎屑掉在睡衣前襟上。餐桌上有半瓶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打开的红酒。她直接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精灼烧着空荡荡的胃，带来一阵短暂的暖意。

　　离婚协议书就放在餐边柜最显眼的位置。周馥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它放在那里，就像展示某种耻辱的奖杯。她又一次拿起来，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条款。财产分割：房子归她，存款对半分。二十多年的婚姻，最后就值几张A4纸。

　　"你做了什么？"王曙峰最后那句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四十六岁了，你做了什么？"

　　周馥雁的手指收紧，纸张在她手中皱成一团。她做了什么？她教过上千名学生，批改过数万份作文，主持过十二届文学社刊物编辑——但这些数字现在毫无意义。学校不需要她了，家庭不需要她了，世界运转得一如既往，没有她周馥雁这个零件，机器照样转得顺畅。

　　书房里，她的教师纪念品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学生送的相册、教师节贺卡、优秀教师奖状。周馥雁站在门口，却没有勇气走进去。那些过去的荣光现在只让她感到窒息。她轻轻关上门，仿佛里面关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沙发上堆着脏衣服和看了一半的书。她曾经是个贪婪的阅读者，现在那些翻开的小说就像一扇扇她无力推开的门。电视机遥控器就在茶几上，但她连按开关的欲望都没有。寂静像棉花一样塞满了整个房间，只有冰箱偶尔发出的嗡嗡声提醒她时间还在流动。

　　手机充电器在卧室。去拿吗？算了。没有人会找她。王泠泠昨天打过电话，她没接。后来女儿发短信说她过几天就要回学校。周馥雁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却没有回复。她爱女儿，但一想到要强打精神面对女儿，就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

　　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周馥雁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把钟从墙上取下来，扣在茶几上。现在连这点声音也消失了。

　　她回到卧室，想起那天校长办公室里对方怜悯的眼神。五十余岁的女校长，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看着她就像看一个过时的老古董。

　　"您也知道，最近几年学生和家长对您的教学反馈一直不太理想..."

　　周馥雁猛地将文件摔在地上。纸页散开，像一只折翼的鸟。她跪下来，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不得不扶住床沿。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滴在木地板上。她应该哭吗？为了什么？失去的婚姻？结束的职业生涯？还是那个她再也找不回来的自己？

　　哭泣需要力气，而她已经精疲力尽。周馥雁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床，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那道阳光已经移动了位置，变得更弱了。黄昏要来了。一天又要过去了。她又浪费了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发呆，吃垃圾食品，自怨自艾。

　　"废物。"

　　这个词突然跳进她的脑海，清晰得像有人在她耳边低语。是的，她就是废物。没人要的妻子，过时的老师，连女儿都避之不及的母亲。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刺破了房间里的死寂。周馥雁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卧室里的座机。谁会打座机？只有王泠泠和推销员。她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到床头，在第四声响铃时拿起了听筒。

　　"妈？"王泠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担忧，"你还好吗？我打你手机一直关机。"

　　"嗯。"周馥雁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手机没电了。"

　　"你听起来很累。"王泠泠顿了顿，"吃药了吗？"

　　周馥雁看向床头柜上的药盒。"吃了。"她撒谎道。“你安心回学校吧，不用管我。我没事。”

　　挂断电话后，周馥雁站在原处，听筒还握在手里，直到嘟嘟的忙音变成刺耳的警报声。她慢慢放回听筒，然后回到床上，像一袋沙子一样倒下去。

　　窗外，黄昏的光线变成了深蓝色。周馥雁盯着天花板，数着上面细小的裂纹。一条，两条...在第七条时，她的视线模糊了。睡意终于袭来，像黑色的潮水将她淹没。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前夫在叫她名字，那么清晰，就像他还在这个房子里，在厨房里做饭，等着她起床一起吃晚餐。

　　周馥雁蜷缩成一团，把脸埋进枕头里。药盒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再多一粒安眠药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明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