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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Eigh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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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难]
似乎幸福,在别人来说都是轻而易举。而于我,却是难于上青天。
从澳洲归来的第二个礼拜,用塔罗算命,得出一个劫难。一个献予家人的劫难。
于是当我深思揣测的时候,父亲生病了。
消瘦。如同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般迅速干瘦。
他们剖开他的胸膛,把那个用来消化食物的器官取出来。自此他的身体就缺了一块,皮肤上留下一条又粗又长的疤痕。
那条疤痕,如此的触目惊心,鞭笞在我的眼睛里,只让我疼,不让我盲。
可是即便这样,即便他在病床上奄奄地躺了一个月,即便我不能再把他软软的肚皮当作枕头,他们还是不放过他。
造血器官。一个1x1.5cm的致命细胞。消化器官的残留物。
再次住院。开始化疗。
他没有掉头发,但是继续消瘦,脸色蜡黄。
他无法进食,浑身难受,烦躁不安。
是怎样的感觉呢?我一直渴望知道,一如我渴望替你承受。
父亲,我是如此爱你。
自懂事之时,一直是你牵着我的手。
母亲的忙碌,你的闲适,使我们亲密无间。
最喜欢靠在你宽阔的肩膀,喜欢被你握在手心。
陪你去山涧河畔捉鱼摸蟹。陪你到菜市场讨价还价。
听你唱姜育恒。紧皱眉头,歇斯底里。
看你吃大龙虾。手脚麻利,肥嫩的虾仁轻放在我的碗里。
记得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最能够无条件疼我的男人,只有你一个。
是啊,可仅仅是这样,也会被剥夺吗?
化疗进行了一个月,毫无成效。相反的,癌细胞增长到1.5x2.0cm。
干脆停止化疗。
我说,我们去旅行吧。在你精神尚佳的时候。
因为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
7月的婺源。没有旅行杂志上的油菜花田。但小桥流水,也算惬意。
我们一家人。依然完整的一家人。言笑晏晏。
间或父亲的疼痛,步履蹒跚,烧在我和母亲的身上,火燎火燎。
狭窄的石板路,嵌在徽派建筑的高墙里。幽幽长长。
石头中隐隐透出青苔的气息。大黄狗吠吠有声。椽木隔出一片天。
父亲在这样的地方留下影像。阴冷沉静。
注定是一条无间道。
回家。一切趋于平静。
除了每日服大量的药,伴随着不时的疼痛,父亲拭花弄草,日子也勉强算悠闲。
母亲说,只要除去肝上的癌细胞,一切就都结束了。从此没病没灾,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可是日益加剧的疼痛,怎可能瞒住父亲。
终于某一天,见到父亲在房间里暗自神伤。
上前紧紧拥住他,把他的头搁在我的胸口。
倾听一个人的心跳可以让人平静。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可是父亲开始颤抖。这样的颤抖,无助到让我惊恐。
我快死了吧?
一个看似问句的肯定句。
绝望忽然就缠绕住我们。
不会的,一切都会好的。我这样安慰,却无法抑制眼泪。
它们落在父亲的发茬里,只一怔,忽听得他哽咽出声。
就是这样的哭声。
像一只狼,被人伤了双眼,盲着哀嚎。
就是这样的眼泪。
好似喷薄而出的岩浆,灼在哪儿,都会留下红色的水泡,最后结成黑痂。
人生最可怖的事也不过如此——得知自己何时将从这里消失,无影无形,无知无痛,无可奈何。
人生最悲哀的事也不过如此——得知自己深爱的人即将从这里消失,无影无形,无声无味,无能为力。
黑夜伸出臂膀笼罩我们的家。不给一丝光亮。
盛大的劫难,必牺牲我们的血和泪。以及,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