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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朝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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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说我配不上陛下。
是啊,我只是一介布衣,无才无德,哪能配得上高坐帝位的她。
我能娶她,纯属运气。
但是,她在我眼中,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帝王。
第一次见到她,我五岁,她三岁。
爹牵着这个奶乎乎的娃娃走来时,我一度以为是他背着我,替我生了个妹妹。
等爹走近了,我才发现他有些红的眼眶:"朝渡啊,这是咱们家恩人的孩子啊!你往后定要护她一辈子,哪怕拼上你的命,也要保她平安!你听到了吗?"
爹带着我们搬了家,去了京效外的一座青山上。
那儿的小木屋好大好大,院子也比我以前住的大了三倍。
它唯一的缺点,大抵只是有太多树了。
这儿的树真的好多好多,又高又大,一眼望不到尽头,把这般大的屋子都遮得严严实实。
奶团子很可爱,白白的,一张小脸粉扑扑的,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真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
我问她:"嘿,你住到了我家,我该叫你什么?"
"蔓蔓。"
"那么,你该叫我什么?"
"江朝渡。"
"不,你该叫我……”我捏了捏她软软的脸蛋,"哥"。
然后我就见她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稀粥,白亮的米糊糊满嘴都是,却显得她的小嘴更加红润,也愈加可爱。
"不!江!朝!渡!"
虽然她不叫我哥哥,虽然她不比邻家的小妹嘴甜,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好。
"江朝渡,你看天上!"
"什么?鸟?"
"对呀!你说,它们要飞到哪儿去?它们总是在天上飞,累不累呀?"
"嗯……我不知道,"然后我掏出了爹给我的弹弓,"要不,我打一只下来帮你问问?"
"也不是不可以……"
可谁知她话未说完,不远处挂在树上的蜂窝掉了下来。最终,她边吃着藕蘸着蜜,还替我上着药。
便这样,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五年。
爹终于让我帮他打铁了,这也意味着,我偶尔也能下山了。
能下山真好呀!
蔓蔓总是睁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江朝渡!我想吃炸黄米!"
然后我就能拍着胸脯,像一个成熟稳重的大哥哥般,道:"等着,我下山替你买。"
但最终,炸黄米是我自己炸的。
其实也不是很难嘛!若是我没有炸得满脸灰,没有被爹追着打就更好了。
先前邻家小妹总是说她的阿兄给了她三文的压岁钱,她的爹娘给了她五文压岁钱,所以我想啊,我的小姑娘也一定要有许多许多压岁钱!
除夕前,我数了数铜板。
嗯……这是打铁赚的铜板,这是炸黄米省下的银钱,这是摘红果儿卖的……
啊,感觉有些少……算了算了,等明年,一定会有更多的!
十三岁时,霁因姑姑终于对我的功夫点了头,于是爹含泪替我打了把好剑。
"这块铁料可是老子花重金买的啊,没想到竟便宜了你这个臭小子。"
院子外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枝干粗壮,我便为蔓蔓绑了个秋千。她很喜欢这个秋干,总是在上面荡啊荡。
明明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是素雅如黛的,眼型是明艳无双的,唇是红润小巧的,身量是纤细修长的。
那一年,槐花盛放,肆意张扬地抖落一片馨香,蔓蔓坐在秋千上,手里拿着本书,任由秋千缓缓摇荡。
她不看书,却看我。
"江朝渡!姑姑说你马步扎得还不够稳,要我监督你呢!"
"天哪,我腿都麻了!好蔓蔓,你帮我同姑姑通融通融呗,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不!行!姑姑说你得蹲满三个时辰呐。"蔓蔓说着,秋千荡得更高了些。
" 但是啊……"
"嘘——"我话未说完,蔓蔓便打断了我,从秋千上蹦了下来,缓步走到我身边,轻声道,"你乖乖蹲着,姑姑偷偷同我说,你表现好了是有奖励的!"
她这般俯身凑到我身侧,我恰好能看见她的鼻尖,再一抬眼,便对上了她的那双眼眸——
不似眼型的明艳,瞳中充斥着一潭莹莹秋水,是灵动的,天真的,干净的。
那一刻,我看见了还未停止摆动的秋千,漫天撒落永无休止的槐花,以及唇角挂着浅浅笑意注视着我的她。
爹说,我得拼上我的命护她平安。
如今,我想的是,纵是刀山火海,时过境迁,我也会用我一切的一切替她挡住千军万马,护她此生周全。
她及笄次日,我是被她拿一颗春草挠醒的。噢对,因为我在她屋外的墙角睡着了。
这个小姑娘长大了,学调皮了,自诩千杯不醉,结果刚喝了两坛仙穹酿,便醉得不行。
指着爹喊大石头,抱着霁因姑姑喊大红果,扯着我的衣服说"大黑炭,走开!"
不是,抓着我的衣服不放的不是她嘛!
等等,我怎么就成大黑炭了!我哪里黑了!
我不过就是先前替她炸黄米,弄得灰头土脸的,没来得及洗便被她看到罢了……
也就一次啊,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怎么还记得!
算了算了,谁叫这个人是她呢,大黑炭就大黑炭吧。
她昨日闹到了三更,谁知今天还起得这么早,我还被她挠醒了。
可刚一睁眼,便对上了她的那双清冷却略带笑意的眸子,仿若浑身都浸在了清泉里,清爽舒畅,睡意全无。
“江朝渡,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你去与不去?"她虽这般问,可语气却容不得我丝毫反驳。
她拽着我的手腕跑啊跑,一路上,春花正盛,又红又绿,乌鸣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她带我跑到了山的背面,指着山谷道:"你看那儿,美不美?"
那是青山上少见的白花,一朵一朵,细微却繁茂,镶嵌在山坡上,仿若被仙人遗忘的素锦。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讲的大概就是这幅场景。
"蔓蔓,你想到那儿去吗?"
"想啊,可是到那儿要走好久好久。"
"我带你去。"
"啊?"
然后我小心地抱起了她,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
爹总是好奇,为何我下山一趟回来得这般快。
那是因为我轻功练得好呀!
梨园花香浓郁,漫天白花如雨般洒落。穿着黄裙子的小姑娘在腥松的土壤上又蹦又跳,几朵梨花落在她的发间,像一个神来之笔的发饰。
我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拔了根草叼在嘴里,抱着臂靠在一旁的梨树上。
啧,有些苦。
" 江朝渡!我们摘点梨花回去酿酒吧!"蔓蔓站在远处朝我喊,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了许久。
那时春光正盛,黄裙少女笑靥如花,满天梨花洋洋洒洒。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却又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再也挥之不去。
"梨花酿的酒有什么好喝的!等你千杯不醉了,我请你喝京城里最好喝的梅子酒啊!"
我不知道蔓蔓是从何时开始变的,她好像不再那么地爱笑,又变得不那么调皮了。
世人常言之为,长大。
她开始总拿着本书看,也总是坐在屋子中,不甚出去玩了。
后来有一次,她皱着眉问我:"江朝渡,山下是什么样子的?京城又是什么样子的?”
少女的眼中少有地露出几分忧郁,她本就清冷的眸子更添寒凉。
"山下啊……山下有四处奔跑的孩子,有叫卖的小贩,有锄地的农夫,还有许多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京城……美不美啊?"
京城很美,比这青山美,但于我而言,有你之处,才是这世间绝色风景。
我知道我的小姑娘想走了。
她二十岁了,未见山下景,未遇城中人,十七年来,只背负一个天大的秘密,苟延残喘,得过且过。
我想,她也该去看一看,她自己真正的家了。
我是亲眼看着她背着包袱,隐入寒风中的。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肆意的,胆大的,随性的小姑娘。
我默了须臾,才提剑跟上。
山脚常有土匪出没,我找到她时,她分外狼狈。
我刚欲帮她,却见她遇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带着家丁吓退了土匪。
我见过京城中人,这个姑娘非富即贵。
她离开的这一年多时间,我其实都像一个影子般,悄悄保护她。
有些时候,少年的爱意就是来得莫名其妙,不会因时间消磨,不会因年岁殆尽。
我讨厌这如同野草般疯长的情愫。
成乾十八年春,她离开的第四个月,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买了两壶梅子酒,装作偶遇,等了她许久。
我终于让她看见了我。
我本来是想说什么的呢?我想说,蔓蔓,该回家了吧?蔓蔓,霁因姑姑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可是,那时我看到了她眸中许久不见的骄阳,是当年她坐在秋千上,站在梨园里,那恣意无比的情绪。
那一刻,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堪堪递去两坛酒。她现在好快乐。
她快乐,这便够了。
我能做什么呢?只能等。
等她玩够了,闹累了,便回来,看到有一个人,悄悄地等着她。
我真的好讨厌我这卑微的喜欢,不敢强硬地带她回家,不敢告诉她,我喜欢了她,好久好久。
霁因姑姑大抵什么都知道。
知道十岁的我喜欢她心尖尖上的孩子,知道二十二岁的我每一刻都悄悄保护着她叛逆离家的孩子。
蔓蔓终是走上了姑姑所期望的那条路。
成乾二十一年,姑姑身着戎装,再次迈入那朱红色的宫墙时,老泪纵横。
她高声喊:"大仇将报,沉冤昭雪!"
嘉宁元年,蔓蔓身登极位,独坐高台,变成了人人惧怕的帝王。
世人惧她手握重兵从南杀到北,世人惧她得权臣相助谋略了得,世人惧她身为女子却敢独坐高台。
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她并非天生威严,她也曾有血有肉地活着,喜欢吃栗子,喜欢荡秋千,喜欢看漫山遍野的花,开心了便笑,难过了便哭,生气了便怒……
那日,我看她站在汉白玉石阶的尽头,俯视这座庄严的皇城。她从一而终都有几分清冷的眸子中多了许多情绪,却独独,没有喜悦。
我突然心痛了起来。
我的小姑娘啊,其实打心底里只愿做一个最最平凡的人,睡着普通的床,吃的普通的饭,和普通的朋友交谈,和普通的爱人肩并肩,闲暇时,再翻一翻普通的书,听风吹雨落,鸟叫虫鸣……
可她注定不平凡。
她以为身登极位能救她友人于水火,可最终却是……友人救不得,爱人嫁不得。
是的,她有一个顶顶喜欢的人,但这个人,遗憾的不是我。
或许是我爱得太小心翼翼,爱得太过卑微,上天看不下去了,大发慈悲地让我娶了她。
我从未如此欢喜过,哪怕我知道,她不爱我。
大婚前夕,她喜欢的那个男人来找过我。他问我:"江侯,你可爱她?"
"然。"
" 可你之位乃她予,你之财乃她赠,你无权无钱,如何爱她?"
我轻哂:"本候不似楚大人,唯有一颗真心,可替她征战沙场,入刀山火海。无权无财又如何?本侯只此一誓,此生不负妻!"
"甚好。"
最终,那个打铁的山间少年娶到了他心爱的姑娘。
他想,能陪着她便够了。
只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喊他"朝渡"。
朝朝暮暮皆共渡。
生生死死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