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帝王书》渡清舟

5、中秋

　　莫岚头七时,景烟来了。一身稿素,头戴白花。

　　盛夏的树木葳蕤,乌飞蝉鸣。黄纸燃成了灰烬,轻飘飘地在空中打了个旋。

　　"岚姐的事……"

　　"不了了之了。"朕答道。

　　"是啊,如今这世道,女子之命连草芥都算不上……我靠这副皮囊得贵人欢心,成日像个玩物般。贵人心情好了,便逗弄两下,心情不好了,便弃而辱之。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实则连个自由都难求，想出望仙楼片刻,都得拿赏金换。唉,良籍易堕,贱籍难脱啊!"

　　景烟看着铜盆里的火舌,轻轻叹了口气。

　　都说纸醉金迷易沉沦,可景烟,是少见的清醒之人。

　　百花园萧条了很多,自莫岚离世后,庄子里的欢笑声都少了许多。

　　蝉鸣已弱,初秋渐至,庄子里陆续有些姐妹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嘉儿为此闷闷了许久。

　　八月,岫远从台郡回来了。

　　他变了许多，远远的,我看见他从前眼里那抹淡淡的忧郁越发深沉。因这日夜奔波，舟车劳顿长出了圈青灰的胡渣。

　　他从前身上那股清风朗月,此时也沾染上了些俗尘。

　　岫远立了大功,在台郡查获一群通敌叛国的乱党,而他大义灭亲,查抄台郡楚氏。一时之间,皆是称颂岫远刚正不阿、大义灭亲之人。

　　但岫远却一连数日曾上朝,未出府门。直至三五之夜,朕才见到了他。

　　嘉儿说,岫远让她请百花园里的姑娘们吃顿好的,于是中秋,大家去了裴明酒楼。

　　景烟也难得的来了。

　　吃到最后,大家便只剩闲谈,朕觉得有些闷,便同嘉儿说出来透透气,谁知转角遇上了岫远。

　　他那身水蓝色衣衫格外夺目,如同今晚那轮皎洁皓月。

　　"柳姑娘……可有时间?"

　　朕点了点头。

　　他带朕上了裴明酒楼的楼台。裴明酒楼本就高,如今站在楼台之上,倒能看清整条翎华街的明明暗暗。

　　今年秋天来得晚,夜晚吹来的风还有些暮夏的躁热。

　　"楚大人……有什么事吗?"

　　朕听岫远轻声笑了一笑:"柳姑娘同我认识了这么久,还是喜欢叫楚大人啊。"

　　"你不也是柳姑娘、柳姑娘地叫我吗?"朕失笑。

　　圆月当空,天穹如幕,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桂香。

　　"楚大人若是乐意,叫我笙箫便好。"

　　"嗯……笙箫,"岫远顿了一顿,小臂轻轻地搭在木栏杆上,低头看着喧闹的街市,眸中似有华光流转,"我有个字,叫岫远。"

　　他那声"笙箫",令朕不禁想起他离去那晚,那声如同轻烟般不真切的叫唤。

　　他那时真的睡着了吗?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来,就被朕压了下去。

　　不会的,他是那么一个清风朗月的刚正之人,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喜欢上旁人。倘若真是他喜欢的,也该是同他一般至纯至善之人。

　　而朕却是个身份无法见光的离经叛道之人。

　　"楚大人今日来找我,怕不只是为了改个称呼吧?"

　　"笙箫果然有颗……玲珑心。"他抬起头来看着那轮盈月,"今日是中秋啊!"

　　“楚大人如此忧伤,倒是少见。"朕顿了一顿,"楚大人是想楚御史了吗?"

　　"是啊!"

　　朕在等他说下去,谁知他话锋一转,"笙箫,你知道陵羌事变吗?"

　　朕的心头倏然一紧,却强装镇定:"那是大魏最凶险的一仗,羌人大举进攻陵郡,朝中主和,可楚御史为战死谏,最终派李望将军出征。

　　“这场仗打了整整八个月,从春打到冬,在本可以一举拿下羌国之时,因粮草延期,战局反转,最后一战,以大魏伤亡数万将为代价惨胜。而也正是此时,康和帝病重驾崩,皇后与唯一的公主赵宁蔓丧生于坤宁宫大火,当今陛下继位,是为成乾帝。

　　“他以雷霆手腕查出粮草延期真凶,处置以何首辅为首的数十名大臣。羌国递上求和书,成乾帝追封楚御史,大清朝臣，重修律法,此为'陵羌事变’。"

　　岫远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木栏杆,缓缓道:"因康和帝无子,世人皆说陛下临危授命,救国之危难,是乃贤帝。可此次台郡之事牵扯羌国埋藏暗桩,我上奏请求朝廷大力清剿,陛下却说区区羌人不足为惧。

　　“再有羌人开设榷场,此实乃司马昭之心,可陛下依旧无所作为。同僚们说我刚正忠心,直言进谏,有当年楚御史之风范,深得陛下器重。可这一次陛却停我一月早朝。

　　峦石先生在陵羌事变发生后第十年写下的《清啸书》中有言:陵羌之变,谓处幽篁何如?行艰险何如?仕者为清为刚,谏是为是,非为非,何惧心之迷茫,国之动荡!可若,国之动荡非仕所能为呢?”

　　"楚大人,你吃醉了。"朕担心他再说下去,恐招来杀身之祸。

　　可他却摇了摇头:"我便是醉了,也不会傻到以为暗桩之事真为台郡楚氏所为。父亲因他们贪图名利与之断绝关系,可,纵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做出通敌叛国之事啊!可那时诏书已下,世事已了啊!"

　　他转身看向朕,眼里有愤懑，有怨怼,还有几分朕看不懂的情绪:"笙箫……你一向能将事情看得通透,这次,我到底是该拔云散雾,还世人真相,或是……携一人,致仕归隐?"

　　朕心中那个埋藏于泥沼的真相让朕心中一团乱麻,以至于未听清那句……"携一人"。

　　须臾,朕答道:"楚大人此问倒真是高看我了,现实如何选择,无法与阅策论相比,当我们无法站在后人的视角时,便无法知道,你走的每一步到底是对是错。但有一点……楚大人不妨问一问自己,你所尊奉之道,到底是什么。”

　　几只南飞的鸿雁横穿过那轮当空的圆月,天幕如同黑曜,鸿雁隐去了身形。

　　"笙箫,你怎么在这儿啊,找了你许久。"后传来景烟的声音,“咦,楚大人也在这啊?”她说着,向岫远行了个礼。

　　“怎么了，景烟?"朕问。

　　她的视线从岫远身上慢慢转向朕,眉眼一弯:"嘉儿说该回去了,让我来寻你。"

　　铜驼巷很静,景烟轻轻哼着小曲,她的声音温软,为她那美艳的长相添了分柔和。

　　"这是什么曲子?"

　　悠扬的歌声停了下来,景烟如羽扇般的长睫扑闪了一下:"是匪木先生的新曲子,还没取名字呢!"

　　"是那写下《帛安调》的匪木先生?"

　　"嗯,没想到笙箫你对音律也有研究。"

　　"我也只是浅尝辄止,只不过这《帛安调》太过出名,不写幽怨私情,不为讨权贵欢心,调子清新温婉,如小桥流水,却又道尽战争之悲,写尽将士赤胆忠心,实为荡气回肠。我其实很好奇,匪木先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景烟突然转过身来看朕,眸子亮晶晶的:"嗐,南枝若是听到你这么说,心里定然高兴。”

　　朕一愣,明白过来什么,莞尔一笑:"南枝便是匪木先生?"

　　"是啊,清水之泉,峦山之石,匪匪之木。南枝同她娘一般,都是文采斐然之人。她娘若是活得再久一些,想必也将是文人心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噢,对了,她娘亲便是清水大师。峦石是南枝八年前用的名字,你一定知道《清啸书》吧!那是她十六岁时写的,当时崔大人还说她饱富诗文,有经世之才,若为男子,定能报效朝廷。

　　只可惜世道如此，她后来改了名,只能风花雪月。南枝先前便同我说过,你同我们都不一样。"

　　几缕带着果香的秋风吹了来,隐去了几分萧索。景烟顿了一顿,将一缕碎发别在了耳后,继续道:"我先前觉得,你同南枝一样，精通文墨,才情斐然,皆是高雅之人。可是后来渐渐的,我发现南枝说得对，南枝傲然清高,心如皓月,不染凡尘,但你不同,你淡然慵懒,谦和之中有一种我们这些人所不能及的恣意。

　　你和南枝,像又不像……岚姐的离世,南枝定会郁闷许久,就像她这次新写的曲子般,尽是哀伤。我想,也只有你这般的人,才能劝她一二。"

　　寂夜无声,转眼便到了百花园,景烟那身轻薄的鹅黄色纱衣在夜色中格外明亮,便同那一汪池水中倒映的月色。

　　她戴上了幂篱,隐去了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我今晚得回望仙楼,你快进去吧,别着凉了!"

　　皓月当空,照亮一隅天地,但朕却一时迷茫,忘了如何行向前路。

　　朕一直在等晴窗回来。

　　隆冬已至,朕寄去的信尽数退了回来。而也是这个冬天,秦二妞离开了。

　　嘉儿说,秦二妞是被酒醉的丈夫活活打死的。

　　她的怀里抱着袋还未来得及种下的蕃果种子,眼睛哭得红红的。朕觉得,初见嘉儿时她眼里的那团明亮的东西暗淡了许多。

　　"我开医馆是为了救世济人,开辟百花园是为了给苦难的女子一方容身之所,可是笙萧姐姐,为什么我到头来谁也救不了?”

　　是啊,这世道,谁也救不了谁。

　　天色苍青,落雪匆匆。枯枝上压着厚重的雪,它承受不住雪的凝重,"咔嚓"一声断了,抖落的雪沉沉地砸了下来。

　　一纸诏书,暂闭榷场,邀羌国王子入皇城,商议两国和亲之事,以结两国秦晋之好。

　　与此同时,大魏多了一位成乾帝亲封的云德郡主,传闻她是前朝皇后的亲侄女,前首辅何鸿的孙女,知书达理,客色倾城。

　　南枝听到了这个消息,疯了般地求嘉儿让岫远带她去找景烟。

　　朕那时才知道,景烟竟是朕的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