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意外 ...
-
明书再睁眼时,热浪扑面而来。
毒辣的日头晒得土地龟裂,视线所及之处,草木枯黄,尘土飞扬。他——不,此刻他是“她”,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粗糙的手正紧紧牵着个小女孩。
怎么回事?这就是那只大鬼的回忆?
手里牵的女孩约莫五六岁,头发枯黄得像干草,嘴唇裂开几道血口子,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娘……茵茵饿。”茵茵仰起脸,声音细若蚊蝇。
茵茵?所以,那只大鬼是这个小姑娘的娘亲。
明书喉咙动了动,没来得及多想,胃里火烧般的绞痛让他瞬间理解了“饥饿”二字的可怕。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没有符纸,没有桃木剑,只有一只空荡荡的破布袋。
“再忍忍……”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前面……前面说不定有吃的。”
可放眼望去,流民的队伍像一条垂死的长蛇,蜿蜒在龟裂的大地上。人人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突然,一阵古怪的肉香飘来。
明书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几个男人围着一口破锅,锅里浑浊的汤水翻滚着,隐约浮着一团灰白的肉块。
“茵茵别过来!”他一把捂住女孩的眼睛,自己却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了几步——
“噗通。”
锅里的肉块随着沸水翻了个面,露出一只泡得发胀的小手。
明书僵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的儿啊——!!!”
凄厉的哭嚎声炸响。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踉跄着扑来,疯了似的去捞锅里的残骸。那几个男人也不拦她,只是麻木地退开,嘴角还沾着油腥。
明书浑身发抖,弯腰干呕起来——可惜胃里空空如也,连酸水都吐不出。
茵茵不明所以,拽了拽他的袖子,天真地问:“娘,他们……在吃什么呀?”
——这不是幻境,是真实发生过的地狱。
接下来的两天,明书几乎没合过眼。
饥饿像附骨之疽,啃噬着所有人的理智。
夜里总有黑影在流民队伍里游荡,眼睛发绿,盯着那些最弱小的孩子。
明书把茵茵裹在怀里,用枯草和破布盖住她,自己则攥着一块尖利的石头,指节绷得发白。
“再敢靠近——”他哑着嗓子对黑暗中窥视的人影低吼,“我就剁了你的手煮汤。”
人影悻悻退开,但明书知道,这撑不了多久。
天亮时,他遇到了蔡婶。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背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会小声抽噎。蔡婶的眼神警惕又疲惫,但在明书递过去半片干树皮时,她绷紧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
“一起走吧。”明书低声道,“互相照应。”
蔡婶盯着他怀里的茵茵看了很久,点了点头。
茵茵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其他孩子饿极了会哭闹打滚,可她只是蜷在明书怀里,小声问:“娘,你是不是也很饿?”
明书喉头发哽,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娘不饿。”
“骗人。”茵茵把脸贴在他干瘪的腹部,“你肚子叫得好大声。”
她甚至会在明书找食物时,用小手捧来几根干草:“娘,这个……能吃吗?”
蔡婶的儿子阿福却截然相反。那孩子整天哭嚎,有次竟要去啃蔡婶的手指。蔡婶红着眼圈抽了他一巴掌,打完又抱着他一起哭。
明书望着这对母子,心里涌起一股怜悯和悲哀。
第三天傍晚,明书终于感知到一丝微弱的灵力——这具身体的原主竟是个有灵根的,只是饿得太久,灵脉近乎枯竭。
他借口解手,躲到岩石后强行调动那点灵力,指尖泛起微弱的青光。远处山坳的影像浮现在脑中:几丛灰灰菜,一窝野薯根。
“蔡婶。”他回来时声音发颤,“我带孩子们去找吃的,你守在这儿。”
蔡婶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去哪儿找?”
“东边山坳。”明书没注意她的异样,蹲下来亲了亲茵茵的额头,“茵茵乖,跟蔡婶待着,娘很快回来。”
茵茵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娘……我害怕。”
“数到一百,娘就回来了。”他哄她,“像昨晚数星星那样,记得吗?”
小女孩终于松开手,开始小声数数:“一、二、三……”
明书咬牙转身,跌跌撞撞奔向山坳。
天黑透时,明书终于挖完最后一株野薯。他拖着那捆野菜往回跑,满脑子都是茵茵数数的声音。
可营地寂静得可怕。
蔡婶独自坐在火堆旁,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香气飘出来,却让明书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阿福蜷在蔡婶脚边,嘴角沾着油腥,手里攥着——
一块小小的、熟悉的碎花布。
“茵茵呢?”明书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
蔡婶不答,只是机械地搅动锅勺。阿福抬头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肉丝的牙:“妹妹……好吃。”
明书踉跄着扑向那口锅。
浑浊的汤水里,浮着一截他亲手给茵茵扎的小辫。
“啊啊啊——!!!”
明书的尖嚎划破夜空。他发疯似的去捞锅里的残骸,滚烫的汤水烫烂了手掌也浑然不觉。蔡婶抄起木棍狠狠砸在他背上,阿福扑上来咬他的胳膊。
剧痛中,属于“明书”的意识突然剧烈震荡——
这不是回忆,是执念炼狱。
大鬼的怨气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他的神识。最后一刻,他听见茵茵的声音轻轻响起: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娘,你骗人。”
明书跪在地上,双手深深插入泥土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明明已经脱离妇人的身体,可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仍如附骨之疽,死死缠绕着他。茵茵数数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她那么乖,那么信任她的“娘亲”,可最终等来的却是死亡。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大意。
“明书!”
一道清冷的声音穿透混沌。白渺手持养魂灯,灯芯燃着幽蓝的火焰,照亮她蒙眼的绸带与紧绷的下颌线。她另一只手结印,灵力如丝线般缠绕住明书颤抖的肩膀。
“凝神!”
明书猛地一颤,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他张了张嘴,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白姑娘……我……”
“你被大鬼的执念影响了。”白渺松开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不是你的错。”
一旁的明书双手抱胸,哼了一声:“我九成八的毛病怎么了?!早让你好好修习清心咒,你偏不听,现在知道——”
话没说完,他瞥见明书通红的眼眶,立刻噤声,别过脸去。
明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经历的这些……是真的吗?”
白渺摇头:“这是大鬼的记忆,是已经发生的过去。你无法改变,也不必自责。”
她顿了顿,指尖轻抚养魂灯的灯罩,灯火随之摇曳:“现在我们已经找到她执念的根源,离解开这件事也不远了。”
明书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白渺再次施法,养魂灯的火焰骤然高涨,将三人重新拉入记忆的洪流——
记忆再次流转。
这一次,明书无法再控制妇人的身体,只能被动地感受她的情绪——麻木、空洞,像一具行走的躯壳。白渺和明朗以虚影的姿态跟随在侧,无人可见。
妇人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步履蹒跚地走在荒野中。包袱不重,却格外硌人,随着她的每一步晃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明书下意识摸了摸包袱,指尖传来粗麻布的触感。他忽然僵住,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
“白姑娘……”他声音发颤,“这里面是……”
白渺轻叹:“是茵茵。”
明书如遭雷击。他猛地去解包袱的结,可无论怎么扯,眼前的画面都像蒙着一层雾,始终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你看不见的。”白渺低声道,“这是她的记忆,她不敢看,所以你也看不见。”
明书的手颓然垂下。
“所以,白姑娘,茵茵究竟是怎么死的?”
“应该是被流民吃了,天灾人祸。你所经历并非是真的,只是她的结局是这样。”
明书能感受到包袱的重量,能想象到里面是什么,可偏偏——看不见。这种清醒着沉沦的痛苦,比直接面对残骸更折磨人。
流民的队伍终于抵达一处稍显富庶的城镇,但迎接他们的不是救济,而是紧闭的城门和挥舞棍棒的衙役。
“滚远点!臭要饭的!”
“再敢偷东西,打断你们的腿!”
妇人被推搡着跌倒,包袱里的东西轻轻“咔嗒”一声,她立刻死死抱住,生怕有一丝磕碰。
饥饿和绝望让流民们变得疯狂。有人趁夜翻墙偷粮,被抓住后活活打死;有人卖儿卖女,只求换一口吃的。妇人冷眼看着这一切,既不参与,也不阻止。
直到某天,一个消息在流民中传开——
“听说五十里外的兰若寺,了清方丈在收留灾民!”
“真的假的?不会是骗人去当苦力吧?”
“管他呢!总比饿死强!”
妇人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低头轻抚包袱,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茵茵……娘给你找个地方……安息。”
慈云寺没有现在这般宏伟。
朱红的山门大开,沙弥们捧着热气腾腾的粥桶站在阶前,香气飘出老远。流民们一拥而上,生怕抢不到。
妇人却没急着去领粥。她抱着包袱,径直走向殿内——那里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正含笑为灾民们分发平安符。
“施主有何事?”了清方丈抬头,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包袱上。
妇人“扑通”跪下,将包袱小心翼翼捧上:“求大师……超度我女儿。”
包袱散开一角,露出里面焦黑的骨殖。
了清方丈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慈悲:“阿弥陀佛……小施主夭折,确实该好好超度。”
他亲手接过包袱,指尖在骨头上轻轻摩挲:“明日午时,老衲亲自为她办法事。”
妇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渗出血也浑然不觉。
当夜,妇人被安排在香客房休息。
她本该睡着的——可明书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根本毫无睡意。
但子时刚过,一股强烈的睡意涌现妇女闭上了眼。
随之,窗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梦魇如泰山压顶。
明书猛地睁眼,透过窗纸,看见几个僧人鬼鬼祟祟地往后山方向去,其中一人怀里抱着的……正是妇女交给方丈的包袱!
“茵茵——!”
明书脸色苍白,掌心全是冷汗——即便只是旁观,那股深入骨髓的绝望仍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发疯似的冲出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回屋内。房门“砰”地自动关闭,任她如何捶打都纹丝不动。
黑暗中,了清方丈的声音幽幽响起:
“既然舍不得孩子……那便一起‘超度’吧。”
与此同时,
养魂灯的火焰猛地一颤,画面骤然中断。
白渺眉头微蹙,指尖灵力流转,试图重新连接记忆,却像被什么力量硬生生阻隔。明朗皱眉:“怎么回事?幻境卡住了?明书还在里面。”
“不对。”白渺忽然抬头,“不是断开,
是一—”
话音未落,养魂灯“轰”地燃起血色火焰,记忆画面如决堤的洪水,再度汹涌而来——
黑暗。
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妇人被粗粝的麻绳捆住手脚,和其他流民一起,像待宰的牲畜般被拖行在地牢的石阶上。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有男人挣扎怒吼。
“阿弥陀佛。”押送的僧人面无表情,“诸位施主与佛有缘,这是要送诸位.....早登极乐。”
地牢深处传来诡异的“嘶嘶”声,像是无数蛇信在吞吐。先前被扔进去的流民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有东西在咬我——!”
“救命!救……咕噜……救……”
液体翻涌的声音取代了呼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贪婪地吞噬着血肉。
“吵死了。”一个年轻沙弥掏了掏耳朵,“师父,下次能不能先喂迷药?”
旁边的和尚冷笑:“迷药不花钱?反正都是要死的,忍忍就过去了。”
妇人浑身发抖,却不是因恐惧——而是滔天的怒火。
茵茵……她的茵茵……他们把她的茵茵弄到哪去了….…
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她却感觉不到疼。当僧人拽起她的一刻,她猛地低头,用牙齿狠狠咬住对方的手腕!
“啊!贱人!”僧人吃痛松手。
妇人趁机撞开他,跌跌撞撞冲向地牢出口。身后传来怒吼和脚步声,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茵茵。茵茵在哪里?!
她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喉咙里涌上血腥气,耳边是恶僧们沉重的脚步声。
“茵茵——!茵茵你在哪儿?!”她嘶哑地喊着,指甲抠进寺庙斑驳的墙壁,指缝里全是血。
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和远处越来越近的狞笑。
“找到了吗?臭娘们,只能够跑的。”恶僧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今天找不到她,我们全得完蛋!”
她浑身发抖,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却仍固执地翻找着每一处可能藏身的地方——佛龛下、香炉后、甚至腐烂的经卷堆里……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绝望几乎将她撕碎。
就在这时——
*一点蓝色的光,轻轻闪烁。**
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像黑夜里的萤火。
她怔了怔,下意识朝那光芒爬去。
光点引着她,来到寺庙最偏僻的角落——一个肮脏的狗窝前。
狗盆里散落着几块被啃噬过的骨头。
小小的、焦黑的,依稀能辨认出手指的形状。
她呆呆地跪在那里,连哭都忘了。
蓝光温柔地笼罩着那具小小的尸骨,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
妇人颤抖着捧起那些残骸:“茵茵..….…娘来了.....”
她将骨头一块块捡起,紧紧搂在怀里,像从前哄茵茵睡觉时那样轻轻摇晃。
追来的僧人见状,嗤笑一声:“倒是省事了。”
戒棍重重砸在她背上,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可妇人只是更用力地蜷起身子,用血肉之躯护住怀中的骸骨。
第二棍。第三棍。
鲜血从她嘴角溢出,可她的嘴角竟是上扬的一—
“茵茵..…..…不怕了......”
“娘......带你回家.....”
最后一棍落下时,她的手指仍死死扣着那块最小的指骨,怎么掰都掰不开。
养魂灯“啪”地炸开一道裂缝,蓝火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