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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迷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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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宅子临街,云路这条道走到底,一眼便能瞧见。
长方的三进院,坐北朝南。樊嬷嬷将车在院墙外停稳当,引着徽音和雁回踩上下马石下来。
动静有些大,一旁拴在马桩上的灰毛驴被惊动,哼了哼,打出个响鼻。热气喷发,腾腾地在空中舞了一圈,随后撞上开在宅院东南角的那扇黑漆大门,消散开来。
门是金柱式的,三阶半间大;两门板安了对儿葫芦样的铁门钹,半开半掩;楣上中央挂了块杉木斗匾,中间阳刻着“状元及第”四个金字,上款为:“建宁戊戌科”。
是三年前知府联合士绅敬赠的。
熟悉的门,熟悉的匾,隔了十年再次踏上这片熟悉地儿,徽音心情,有些复杂。
上辈子来,她还带着些许理所当然。血,毕竟浓于水,不管母亲与林家有怎样的隔阂,她身上总归是流着林家的血,吃与住,都还算有正当理由。
可这世,一路从山间过来,先是李姏婆透了母亲与林恬年龄不符的疑,后又经樊嬷嬷亲口证实:林恬今岁当是三十又三,要比她阿娘小个三岁,道出了她母亲不是林恬的事实。
没了林家血,这宅院,她不该入。可不入,她往后又无法借着林家入京,入宫。
腿脚僵着,身躯冻着。
樊嬷嬷已上至门前,察觉人没跟来,回过头,见徽音牵着雁回停在阶旁,以为她是生了胆怯,忙又走回,拉过她另一只悬着的手安抚。
“不怕啊,方才嬷嬷不是说了,家里都是和善的,得知你来,都盼着呢。就那马儿,”她伸手指了下粉墙前的马桩,“都是你外祖母,二舅母,表姐们特地让嬷嬷绑上车的,为的就是能速度快。”
可真是这样么?
徽音不大信。
她右臂挎着的那篮柿饼,霜厚、底亮、质润、味香甜[1],分明是林家老太太独爱吃的那家合芳斋铺子里卖的。而合芳斋,她要没记错的话,应在城西的唐市街。若为速度快,她怎会先驱车绕路去了那边。
况且四表妹最爱与她计较,上辈子听说二舅母安排她住进了东跨院,林葇可是拈酸吃醋了好一阵,生怕她抢走了她的母爱。要真是二舅母让绑了马接她,林葇当年不可能不拿这点与她讲酸话。
再瞧樊嬷嬷,神色匆匆。
这一路回城,她好似都带着这样的急,要不然车子也不会陷进了坑里。
只怕,徽音想,该不是樊嬷嬷借着买柿饼的由头,特地驾车往山上跑了一趟?
念头刚起,立马就来了验证。
院里石影壁东侧的绿屏门旁,突地现出个身影,红襦翠裙,窄袖高挽,手里抓着个竹锅刷,是林家的厨娘柳婶子。见樊嬷嬷站在门口,她疾步上前,接过那篮柿饼后,焦急问:“你怎的才回?”
也不是真要问出个缘由,主要还是担心,所以不等樊嬷嬷回话,她又快速道出紧急:“刚蔁哥儿回来取马,没见着,寻了一圈听说是你绑了去买柿饼,葇姐儿又跟着他一道去唐市街找你,结果马没寻着,你人更是没影。一进家,葇姐儿便发了顿火。”
樊嬷嬷染上些慌:“蔁哥儿怎突要用马,他今日不在山上书院?”
“说是去开阳寺听禅。”
“听禅?”樊嬷嬷更是惊:“书院听禅日不是逢三月的望日才去的么,这离腊月十五不还有几天?”
“那我哪里晓得。”
柳婶子不耐烦,扫了眼徽音与雁回,催着她赶紧带人进去。经了此遭,主子们都知她是去城外接人去了。末了她又提醒,“四姐儿如今还在气头上,你等下回话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免得触了霉头,吃教训。”
然而樊嬷嬷此刻却不急了,问了门外的灰毛驴,得知是王氏娘家的人来送年盘,一群人正聚在北屋的厅堂,这才带着徽音与雁回慢慢往那边去了。
穿过垂花棋盘门,走上右边的抄手游廊,樊嬷嬷在前边领着介绍:“这宅院,是老爷子入土后一月,才搬来的……”
这事背景,徽音从其他婆子嘴里听到过,说是林渤海去世后的那一月,每夜都给吕渝托梦,让她另购宅院,赶紧搬出在西城的老宅。
教书重在理,林家本该信奉人死精神灭,敬鬼神而远之,可林渤海来得太勤,搅得吕渝日愁夜也愁,最后实在耐不住,按他说的另购了间新宅搬入。结果没想他们一家人才将迁居,那老宅便起了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子不语怪力乱神,经了外祖母吩咐,托梦这事便也压在了知情人的心里。要不是上一世林慎出事,那婆子惋惜感慨林渤海没再出来庇佑,徽音也无法知晓此事根源。
“这一处是你蔁表哥的居所。”拐过弯,樊嬷嬷掌向廊里的三间东厢。“那边儿,”她又指向对面的西厢,“是你二舅舅的书房。”再往前行了数十步,迈上北屋前墀,她转身,扬起下巴示意徽音往右瞧。
东厢尽头的墙边,立着棵参天芭蕉,为防冻,其粗干上裹了几层草垫。而另一面的粉墙上,开了个院门,此时两扇棕木紧闭,上面落了锁。通往门前的石道也被一座嶙峋怪石堵着,周围一圈,皆摆了枸骨,枝繁叶茂,红果累累。
“那边是东跨院。”
樊嬷嬷道:“你大舅舅还在家时,东厢这边原是他的地儿,东跨院是你大舅母的处所,现在他们搬去了京里,你二舅舅和二舅母住进了北屋西次间,众姐儿又都住在三进内院,这东跨院便一直空着。前些日里听说你要来,你二舅母就把这边的门给锁了,又叫人移来了这块太湖石,收拾了里边院子,预备着给你住。”她神采奕奕:“那院子可大了,比芸姐儿和葇姐儿的都大!”
又是借着话想叫徽音安了寄人篱下的心。
不过与先前不同,这番话她没掺假。
徽音笑:“嬷嬷不必替我多忧,我会在林家好好的。”
过好亦活好。
上辈子,她也与樊嬷嬷说过这话。身体上的过好,林家三餐不辍,她很简单地就保持住了,可心情上的活好,却在日积月累中食了言。
还是不成熟在作祟。
林家女眷待她。除了林葇总是与她发难外,另一个有明显情绪的,就是王氏了,与林葇不同,她对她,是怜惜和悯恤,从樊嬷嬷方才那番话里就能瞧出。至于林老太太与林芸,两人待她,都是不温不火,不冷不热。
可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抓住什么。
像是稚童分物件,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外祖母与她不亲近,那就是还在责怪阿母,也在怪她乱跑。
愧疚与自责,这两把向内的情绪钢枪扎不了别人,只能疯狂地攻击自己。于是画地为牢成了她常态,拼命攀好也成了她常态,努力装乖,努力装巧,为的就是想得个外祖母一丝好脸,甚至于,得知外祖母要在热孝期将她嫁人,她也强压了对母亲的不尊,由着樊嬷嬷打扮,去了那蛇鬼具藏的元宵宴。
如今重活,再细看这些,哪里就是她想的那样非黑即白了。吕渝对她不亲,也有可能是早就察觉了阿母不是林恬的事实。她本就是只侵占了鹊巢的恶鸠,无论如何作为,吕渝自是都欢喜不起来。
“好,好!”樊嬷嬷热泪又盈在框里,重复着给出两声肯定,掏出所有鼓励:“丫头你能这般想,那是再好不过了,咱们活着的,总要往前看不是!”许是徽音的话也给了她信心,她微顿后,道出实际:“先前的事,嬷嬷承认添了醋,那马儿是嬷嬷自己绑的。”
她脸色有些尴尬。
起先她绑马,只是为了能尽早接上人。后来人接上了,见徽音总是沉默,她又怕她才将丧母,心情调不过来,于是在进院时,鬼使神差地就说了那些安慰话。急着赶回来,其实她一早算好了,按着过往行径,只要在晌午前赶回,后院女眷不会到前院发现马厩里少了马儿。
然而千算万算,她没算到书院的听禅日会提前,蔁哥儿急着要用马。
樊嬷嬷挂心徽音,徽音也在担心她,擅自绑马总归是越了规矩,而且听柳厨娘方才讲,林葇还生了怒。
瞧出她心思,樊嬷嬷裂开嘴,“不打紧,晨间我绑马时老夫人是知道的,她那般聪慧,自是能猜出我要出城接你。”
这话徽音赞同。
吕渝虽说年事已高,但她双目仍旧炯亮,且看其过往处事,绝不会是个等闲人。
早些年,林渤海心思都在传道上,林家事全由吕渝一人支棱。要不是她慧眼如炬,赁农垦了林家祖上遗留下的两座荒山,另种了甘橘,获了些钱财,不然林家老小早该睡大街,乞生活了,哪还有闲钱另购如今这宅子。
且她不仅家事照料妥当,书院也管理得十分出色。
听松书院毕竟是个养人的地方,要想长久运行,就必须要好好经营。可林渤海为人清高,只管教书,根本瞧不上任何的铜臭事,曾一度让书院落入了入不敷出的境地。后来也是吕渝出手,通过宣传扬出口碑,得了不少学田捐赠,后又靠着租赁学田,招民开垦,得了稳定岁租,让书院起死回生。再后来,她又出租铺产,发商生息,更是让书院有了富足盈余,以得提高夫子学生条件,定期举办讲学活动,甚至资助更多人士参加科举,帮助节烈妇女抚养子女。
可以说,只要在同化提及吕渝,就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的,也因着这般,年后的元宵宴,宁王府才会下帖子一并请了林家人参与。
但樊嬷嬷不是想说这个,她继续道:“老夫人知道我牵马却没拦,必是也想快点接你回府。你想啊,你娘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就算有天大的仇与怨,如今也该渐散了。而且就拿那东跨院来说,要不是你外祖母点了头,任谁撒泼也住不进去。”
还有这些末节?
徽音圆眼微眯,有些弄不懂了。
要说上辈子吕渝对她冷淡,是觉出了林恬身份蹊跷,可现在这些暗中照拂,又是为了哪般?莫不是她猜测出了差错,吕渝根本不知林恬身份替换之事?
还是说——
知道了却仍需照拂?
徽音更怀疑得紧了。
说起来,上一世林慎出事,她庚帖被退之后,吕渝的选择,是带着他们一大家子上京投奔林恪。她不是必须儿子养的人,也曾不止一次说过,儿孙自有儿孙福,自个儿就想住进庵里求清静。而且就算她是想要让林蔁这些小辈们过好,以她的本事,也完全用不着举家东迁,她的人脉和资源都在同化不是?
更别说还带了她一道儿。
多历则多思。前世这时的自己,经历少,能想到的自然也少。此时她带着多十年的阅历再来细想这些,却觉处处蒙着迷雾。
顾懋为何会来同化?她母亲又到底是谁?而吕渝,藏着怎样的秘密,又跟她母亲是否有联系?
阴云又盖了下来,北风转急,肃杀威寒。
徽音求知的心,也如落雪那般,蠢蠢欲动。
注1:来自百度·富平柿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