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外派手册》岫墨

4、乡长

　　嘎哒、嘎哒、嘎哒。
　　两个僵硬的木头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突然两眼放出红光，转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步态古怪，在青石板路上奔跑了起来。

　　低矮的小院内，衣架、簸箕、晒好的草药、挡雨的小棚，七零八落地砸在土地上，一片狼藉。鬼怪混沌的嘶吼和刀剑碰撞的声音交杂，像一场青天白日下荒诞的噩梦。
　　门外远远躲着一群听到动静赶来的乡亲，畏畏缩缩三两成群，看到傀儡，像是找到了救星。
　　“是他们！就是那几个外乡人，我亲眼看到小贵子和他们说完话，就被他们变成怪物了！”
　　说到最后，老大爷的嗓子几近嘶哑。两行泪，在沟壑遍布的脸上留下濡湿的痕迹。
　　傀儡没有理会，只是迅速冲入战局。

　　谈生一剑砍掉怨魂的指头，正欲追击，背后风声大振。他本能地一低头，一根木杖正从头顶划过，敲在了怨鬼的脑壳上，怨鬼应声倒地。
　　那傀儡并没有打到自己人的觉悟，攻势不减，木杖，哦不，手臂兜头盖脸地朝谈生砸下来。
　　傀儡没有痛觉，近身作战，谈笑姐弟都有点施展不开，只能在狭小的空间中左右腾挪，战局天平渐渐倾斜。
　　忽然一捧带火的稻草扑面而来，傀儡退后抵挡，陆离大叫：“走！”谈笑姐弟反应很快，三人翻出小院围墙，全力向乡外跑去。

　　永无乡观星亭，空中突然出现一个复杂的光阵，一只素色的靴子自光阵中踏出，然后是雪色的长衫，女子的发尾在微风中飘荡。她五官极淡，像是晕染开了的水墨画。
　　长衫女子虚空踏两步，立在亭子之中。
　　亭中一张石桌，桌上是绘制详尽的一张地图，正是脚下的永无乡，星星点点的光芒呼吸般点缀其间，两颗赤红的光点分外显眼。
　　女子伸手抚过两颗星星，面色未变。没看见她怎么动作，一柄长刀出现在脚下，带着她向村庄飞去。

　　破旧的小院内，傀儡正牢牢控住两个嘶吼的鬼魂。
　　“咋变不回来了，”牛二拎着杀猪刀大着胆子上前，“刘贵，槐花，你们醒醒啊！坏人已经走了。”
　　鬼魂血色的双眼冷漠地望过来，獠牙渐渐变长，猛地一扑，后脚被傀儡踩住，爪子堪堪碰到了他的衣角。
　　牛二把刀摔在地上，浑身哆嗦，完了，都完了。

　　远处的人群中有人在哭：“昨天我也和他们说了话，会不会，会不会也…”
　　此话一出，有人脸色煞白，有人悄悄远离，恐惧的氛围像入水的墨汁一样迅速弥漫。
　　“不必惊慌。”女子偏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墨水中激起了一阵骚动，她看向残破的小院，“这里发生了什么？”
　　“乡长，乡长来了！”
　　“乡长你可要替刘贵他们做主啊。”
　　“不能让那伙贼人跑了。”
　　片刻后。
　　一道白光闪过，乡民好像从梦中回过神来，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处。女子轻声道：“刘贵夫妇受猛兽扑食，不幸遇难，我自会上山追捕。诸位乡亲先回去吧。”
　　“其他人，上山搜查。”
　　木傀儡排好队，僵硬地走远了。

　　遮掩的灌木丛之后，陆离屏息等待了好一会儿，外面都没有动静，渐渐放下心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洞口的。”她悄声侧头问，视线还有一半留在外面。
　　“早上来找遗落的东西，这座山都走遍了。”谈生忧心看着谈笑，她因为运功试探，受阴气反噬，脸色苍白如纸。
　　“放心，还死不了。”谈笑反而没那么在乎，捏起树枝和草绳，编了一个简单的陷阱。“别婆婆妈妈的，轮流警戒。”
　　谈生在外面值第一班岗，他浑身是草的趴在山坡的阴面，从洞中只能看到一个起伏的轮廓。
　　山洞中安静下来，腐朽的凉气迅速包围了两人，陆离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谈笑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闭着眼，以往娇嫩的嘴唇失去颜色，像一朵干枯在枝头的花。
　　“怪我没有提高警惕，”谈生在草里开口，“我经验最丰富，本就是我的责任。抱歉陆姑娘，可能……没办法把你安好地送回去了。”
　　等等，这就开始交代遗言了？
　　“闭嘴！”谈笑眼睛没睁，直接开骂，“好好做你的事儿，老娘还没死呢。”
　　“你们什么时候，会完全变成…鬼？”陆离问道。
　　“到明天太阳下山，大概就是昨日吃晚饭的时候。”太阳落在半山腰，树木的枝干留下一个长长的影子。
　　还有一天。

　　木傀儡散开，从山下一路搜上来，蚂蚁一样不紧不慢地，寻找着这大地上被遗漏的食物。
　　带有毛刺的木头脑袋上，两颗混沌的珠子不太对称地镶着，左右两边的珠子竟是分别转动，凹凸不平的眼珠蹭着木头，在眼眶中咔咔直响。
　　突然，一只傀儡定住不动，脑袋慢慢向左转了半圈，然后，它像一个发现了蟋蟀的幼童，慢慢跪下，以一个扭曲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在草地上爬行。
　　近了，更近了。
　　傀儡轻轻扒开草丛，向前一窜。
　　啪地一声，卡在地上的树枝倒下，傀儡被绳结吊在两颗树中央，脑袋朝下，画歪的嘴巴大大地咧着，好像在冲三人笑。
　　“阿生把它弄下来捆着，我们赶紧换个地方。”谈笑恹恹地坐在洞口，她精力有点不济。
　　谈生走近傀儡，正准备解开树上的绳索，傀儡突然开始尖啸。
　　三人一惊，谈生本能地想去捂嘴。然而颜料画的嘴又哪有口子，不知道声音是怎么传出来的。
　　“来不及了快跑！”陆离把谈笑搀扶到谈生背上，撒开丫子冲山上跑去。
　　远远地，听到声音的几个傀儡已经朝这边来了。

　　永无乡大殿。
　　汉白玉雕的狮子端坐在门口，爪子下面有一颗玉刻的石球。高高的柱子盘着云纹，一张长长的香楠木桌，上摆一个笔架，一方砚台，桌边一只斜插着桃花的白釉莲花净瓶，小小的蒲团放在地上，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痕迹。
　　蒲团的主人此刻在香炉旁，头顶是细密的汗珠。她身旁放着两颗圆球，圆球中黑雾翻滚，近了，还能听到粗哑的嘶吼。
　　女子催动香炉底跳跃的琉璃火，待火焰变成青色，一手转动炉盖，一手将球中的黑雾引出。
　　那黑雾毫不反抗，像烟一样轻飘飘地进入香炉。只听到炉内不时传来嗤嗤的声音，像是水滴被高温蒸发。
　　几息之后，一线白色的烟雾从炉盖上部的小孔幽幽冒出。一只青白的手托住那烟雾，将它从傀儡的头部灌入。
　　那傀儡原本呆呆地跌坐在地上，此时眼珠转了转，活了。
　　“贵叔，只能委屈你在这里了。”
　　一声轻叹从苍白的嘴唇中逸出，消散在微凉的大殿中。

　　“不能这样了，傀儡在向山顶搜，早晚我们会被包围。”月亮已浅浅地勾勒在树梢，陆离坐在树上喘着粗气。短短两个时辰，他们被迫换了三次位置。
　　她从浓密的绿叶中向外看去，月光勾勒出远处站立的傀儡轮廓。
　　谈笑已从反噬中缓了过来，烦躁地捏着树上的叶子。“这些傀儡只怕火，可惜我手上没有火石可用，做不出机关来。”
　　事发突然，龙骨船并那些有的没的，都还在刘贵家的小院前堆着。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地声音，谈生默默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支火折子。
　　很好，陆离心想，天生我材必有用。
　　“谈生你就是我亲哥哥，”谈笑一把抓住火折子，“猛火油有吗？或者煤油也成。”
　　自然都是有的，煤油、绳索、铁钩，不一会儿树杈上就堆了起来。
　　“我回去一定推举你做内务大总管。”谈笑急匆匆地要从树上爬下来。
　　“等等，“陆离一勾手拽住谈笑的腰带，硬生生拉住了她，“只这样拼命不行。”
　　“陆姑娘有何高见?”藏在树叶里的谈生一开口，文绉绉地扎在陆离身上，让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两下。
　　“擒贼先擒王。”陆离看着两人，“我们要找到乡长。”
　　她有预感，乡长会是关键所在。

　　天上已有隐隐的白光，整座山还在沉睡，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青衣的少年在前方狂奔，踩碎低处的晨风。僵硬的木头塌扁了山间的碎花，留下带有青汁的尸体。
　　一根木头飞扑上去，谈生原地跳起，一脚斜塌在木头胸口，借势脱出包围，继续向山上跑去。
　　少年的目光在来回寻找什么，看到前方的树，眼前一亮，刻意放缓了脚步。
　　傀儡渐渐聚过来，也没有太多动作，只是挤挤挨挨地站着，铁桶一般。
　　谈生挥出两剑，不让傀儡靠近，少年对着火折子吹了口气，轻盈的火焰在双眼中颤动的光。他像预先演练的那样，奋力将火折子扔了出去，熊熊大火点亮了天边的晨曦。
　　谈生最后看了一眼被火势困在中央的傀儡，借着树上备好的绳索，荡了出去。

　　殿中，正在打盹的女子有所感应一般睁开双眼，出门看去，远处已是火光冲天。女子心思一动，淅沥的小雨从天而降，她在漫天的雨丝中，快步上了山。

　　长衫女子回来已是清晨，阳光破开云雾，懒散地照在桃花上。
　　长靴在平整的地面上留下一串脚印，潮湿的泥土还粘在靴子的侧面。
　　她的身后，几个傀儡押着青衣少年，少年脸上是烟熏的黑，袍子也被燎出了一个大口子。

　　甫一进殿，耳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女子迅速后退，几只利箭正正好射在她的脚前。
　　还未站稳，破空声已至，几个大的瓦罐从身后砸下来。
　　女子被迫入殿，抽出刀来格挡。瓦罐应声而碎，白色的尘土弥漫。女子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像结了一层冰霜。
　　“看剑！”有人在书柜后大喊一声，扔出一根棍子。听声辨位，女子躲闪两步，脚下一沉，已被铁环锁住。
　　还未来得及回手砍断铁环，一道鞭子从右侧袭来，拴住她的长刀。
　　屋顶一张大网张开，将她结结实实地捆住。

　　淡黄的身影飞扑过来，鞭子拴上女子的脖子，冲殿外大喊：“把我弟弟放了，否则我就杀了你们乡长！”手下颤抖，在青白的皮肤留在一道鞭痕。
　　傀儡不为所动。
　　“松开吧。”乡长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谈生，谈生，你没事吧！”谈笑几步上前，查看谈生的伤口。

　　陆离这才有空认真看这永无乡的乡长。和她以为的不一样，乡长看上去不大，苍白的肌肤和衣衫快要融为一体。皮肤薄的能看到下面隐隐透出的青筋，看上去更像一只合格的鬼。
　　女子平静地站着，面色如水，“这么对人好像不太礼貌。”
　　“你们陷害他人，还有脸说礼貌？”谈笑的鞭子在空中发出轻响，忿忿抽在地上。
　　“你们在乡里捣乱，害刘贵一家变成怨魂。”
　　“你指示刘贵一家骗我们吃了死人饭，又在这里惺惺作态！”
　　“胆子很大，非但不逃，反而自投罗网，难怪傀儡没找到你们。”
　　“把这乡村困住，盘踞一隅，兴风作浪，说，你到底还害了多少人！”
　　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个始终一潭死水，不见波浪，另一个像煮开水的锅子，蒸汽快把天灵盖顶开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指使鬼魂把活人骗到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你是活人？”从进殿就没有变过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疑惑。

　　一道白影闪过，还来不及反应，她已搭上谈笑的手腕。
　　缚紧的金蚕丝已经散落在地，铁环只剩半个。
　　“别动，”女子头也没回，蚕丝长了手脚一般捆住谈生的手，陆离回头，那手还是驭剑的手势，尚未来得及收回，“收好你的心思。”
　　陆离知道也是在点她呢，忙规规矩矩地站好。
　　“枉死城只收死人，为何你们会进来。”半晌，永无乡乡长松开了谈笑。
　　陆离：“……”死人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恰好他们堆里也有一个。
　　谈生的手腕已经被勒出红痕，却未所觉，柳叶眼怔怔地看向乡长：“枉死城，枉死城，难怪…这么说，是我们害了刘贵一家?”
　　难怪其中之人不知自己已死，难怪这城看上去和人间无异。
　　刘贵一家本可以在此间安度到寿终正寝，却被他们叫破身份，变成了一缕怨魂。
　　“刘贵夫妇在这里。”素手指向近处的两个傀儡。
　　姐弟两人扭头，木傀儡无知无觉地站着。
　　“他们可还能变回来？”谈笑看着被她亲手变成怨魂的傀儡。
　　“自是不能了，”乡长让两个傀儡和其他站在一处，“这也怪不得你们，况且我有时心力不足，也有乡民自发化成怨魂，他们如今都在这里。”
　　两队傀儡站在殿外，分不清谁是谁。
　　大殿像泼了凉水的木炭，阴阴地沉寂下来。

　　在场只有陆离一个云里雾里，无知者无畏，她不耻下问道：“枉死城的人从何而来?”
　　“世人出生皆有命数，然鬼魂作怪，强行扭转命数，因此而死之人为枉死。”乡长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和陆离讲解。

　　因鬼而死，谓之枉死。枉死之人进枉死城，消耗自己剩余寿命，平衡因果报应，方可继续转世轮回。
　　死人入城，行事记忆皆被城内规则扭曲，如此方不觉异样，安稳走完命定之数。
　　枉死之人也应从黄泉路走过，进入城中。但是有人意外从忘川河进入，这部分人，就进入了现在的永无乡。
　　“枉死城由卞城王主管，你是？”谈生犹不敢相信。
　　女子幅度很小地摇头：“我不是，我就是这个枉死城的城主。”
　　“那你叫什么名字？”陆离问道。
　　“永无乡乡长。”水墨晕开的眉眼一本正经。
　　陆离产生了一些疑惑，她觉得这个乡长有点，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不过她是鬼，也很合理。
　　“好吧，乡长，但是你看，这里本不该有活人，是你的城门未能分辨，将活人带回，他们现在危在旦夕，你是不是该负起责任。”
　　谈生诧异地看了陆离一眼，陆离面容严肃，好像在说什么逻辑很严谨的话。
　　女子垂下眼沉思片刻：“有理。”
　　也不知道怎么思考出来的。
　　“那我们是不是还有希望？”圆圆的眼睛被点亮了，谈笑扑上来，深情地看着乡长。
　　太阳已走到天空正中央，逗弄着殿外的狮子，给石狮子渲染一层金色。
　　“焕生池，鬼仙去人间历劫，会先去焕生池洗去阴气。你们需要进焕生池。”女子沉吟片刻，拿出一块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