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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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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是空洞的黑,视线和声音向前延伸,都得不到回应。
无法动弹,只能下沉,不断下沉,直到被这黑暗消融殆尽。
不知又过了多久,沉寂的黑暗被一盏船灯点亮。随即,虚无被惊扰了,慢慢活了过来。
"阿生快帮忙,残魂太多了。"谈笑双手青筋绷出,手腕上缠着一条绳索。顺着绳索望去,另一头拴着一个白色身影,随着河水的波动上下起伏,一双双黑色的手死命抓着那身影,与这一头的人进行角力。
"你再拉近一点,我的剑控不到那么远,会掉河里的。"一把剑在船上悬着,剑尖朝外,发出轻微的嗡鸣。少年肃目而立,双手食指相对,勉强分神回答。
"我、要、是、能、拉、动,要你干嘛!"谈笑鼻孔翕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将绳索反手拉在背上,沉下身猛得一拽。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一滴汗顺着少女流畅的下颌线滑过,沾湿了鬓角细细密密的绒毛。
老娘要坚持不住了!谈笑眼刀横过,正想张嘴骂人,一旁的剑动了。
"去!"剑如流星一样冲了出去,华光大作,那枯瘦的黑爪被齐齐切断,化作沙粒落入河中。残魂的手一松,失去了目标。
一切、一松、一拉,白色影子顺着少女的力道飞起,落入船舱,不动了。
"双十年华,广袖白衣,披发。准没错,就是陆离。"对着一张帖子仔细看了两遍,谈笑舒了口气。
“陆姑娘,醒醒,快醒醒,”白衣女子浑身湿透,双眼紧闭,嘴唇苍白不见血色,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
"我来,要清空她腹内积水。"谈生忙将银光剑收回剑鞘,双手按住落水之人的小腹,用力挤压。
手下之人躯壳冰凉。
谈生犹疑着将手贴在她的颈侧,半晌,指尖平静而冰凉,没有震动。
瞳孔微缩,少年抬起头来:"她死了。"
"不可能,我不信!"谈笑一把拽开自己的弟弟凑近女子。
鼻子,没有呼吸,胸口,也没有起伏。
她不能死。谈笑从袋子中翻出药瓶,香薷饮、甘露消毒丹、安宫牛黄丸、白降丹、七厘散,撬开女子紧闭的嘴巴,一股脑全倒进去。
"也不用什么都喂进去,万一药性相冲……"
"相冲什么相冲,人都死了冲鬼去吗!"谈笑不耐烦地打断自己恪守成规的弟弟。
"但是,白降丹是外用药。"谈生忍了忍,没忍住。
谈笑停住手上的动作,阴恻恻地看了谈生一眼。
两人一尸,对坐良久。只有忘川水永不停歇地流动。
少年低垂双眸,脖子弯出一个弧线,"要不,把她送到鬼差那里,让她早早投胎吧。"
"想都别想,我已经把她捞上来了。"少女暴躁地打断谈生的话,"管她是死是活,我都要把她带到委托人面前。否则阿爹怎么会信我能完成任务。"
"人死身灭,前尘尽可消。"谈生一双柳叶眼中,全是不赞同,"我可以证明你确是救了人,但是生死难料,阿爹不会不理解。你强行把死魂带离,这是有违天道。"他伸手想将姐姐从尸体旁拉开。
"我不管。我警告你别乱动,这是我的任务,你不要掺和。"谈笑甩开弟弟的手,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圆。
"今天我和她,要么一起离开忘川,要么一起死在这儿,谁都别想将我们分开!"她八爪鱼一样牢牢地扒在尸体上。
尸体的凉气贴着谈笑的皮肤钻了进去,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谈笑打了个寒颤,为了表明决心,抱得更紧了。
没关系,她可是捉鬼人,对付个尸体不是小菜一碟。来这儿要是什么都没干成,只是目送个尸体去投胎,回去不要被同窗笑掉大牙。谈笑恨恨地想,又瞪了弟弟一眼。
"你那是什么古怪的眼神,"她眉毛皱成一团,看着呆滞的少年慢慢抬起了手。
"你……她……"少年神情惊恐,不似作伪。
"你别打歪主意啊,我是必定要带走她的。"谈笑疑惑地扭头,女尸苍白的脸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睁着,看到谈笑转头,轻轻眨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是睡了沉沉的一觉,阴冷,黑暗,绵长。最后,有人在耳边唧唧呱呱地说话。
吵死了,女子终于睁开了眼,一张放大的脸就在眼前,鼓鼓的脸颊上有两个黑豆一样圆圆的眼睛,女子晕晕乎乎,想:哦,是仓鼠。
下一秒,仓鼠发出了惊人的尖叫,从她身边一跃而起。随即有另外一只手,在她脑门儿上叭地贴了一张纸。
头痛欲裂,女子勉强撑起身子。她对面两人,青衣少年的剑尖指在她的心口,少女躲在后面,结结巴巴地开口。
"陆离姑娘,你先冷静,不是我们杀的你。"黄衫少女缩成一团,"我们受人之托前来寻你,没想到你已经死了。喏这是委托人的朝暮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我已经死了?"女子抬手撕掉挡住视线的符咒,头痛欲裂,"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片刻之后。
"所以我叫陆离,来此捉鬼而死,你们受我师兄所托,将我捞了起来。"
"是这样的,"谈笑肯定地点点头,"你失去了记忆,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们!"
还有什么不懂的?
"呃,我,还有救吗?"陆离问出关键的问题。
"七魄已散,这有点……"少女吞吞吐吐,眼神乱瞟,就是不看陆离。
懂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也……说不定,说不定你师兄有办法呢?他应该比我们更了解一些。"谈笑双手一拍,"你和我回阳间,见到你师兄的面再说。"
"死了不该投胎吗?"陆离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青白阴森,确实是双死人的手。
"不急不急,你不知道阳间有多好。先去看看再投胎也不迟嘛,投胎又不急的。"谈笑巧舌如簧,陆离被迫听了一刻钟的阳间见闻录。
"投胎之后不也能看到吗?"
"这怎么能行!"谈笑急得想窜过去,被自己弟弟拉着衣角拽回。
"投胎很麻烦的。要去阎罗殿受罚,还要排队等喝孟婆汤,下辈子又不一定能投胎成人。何况即使顺利投胎成人,从牙牙学语开始,得经历多少年才能开始享受,得珍惜啊陆姑娘!"谈笑说起自己多年苦读,心有戚戚。
仓鼠还在唧唧咕咕地叫:"你不必怕在人间受阳气消解,我可以将你吸到这个瓶子里面带出去,等找到合适的附身之物再将你放出。"
仓鼠恳切地看着陆离,"你失忆了可能不知道,鬼是不能见阳气的,但这个蓄魂瓶很牢靠的,绝不会泄漏半点。懂了吗?"
陆离点头:"懂了,你要一只鬼自愿被你收进去,对吗?"
听听这是什么鬼话!陆离有点怀疑面前两人是不是打不过她,所以打算把她忽悠晕了收走。
嗐!谈笑呆住。绝无此意!
"你别听她瞎说,"谈生的脸在黑暗中偷偷红了一下,为了他那不学无术的姐姐。"大鬼可自由出入阳间,只是会对阳气稍感不适。残魂那种,才不敢暴露在阳光之下。"
"陆姑娘大可放心,既已接了朝暮贴,我们就会保证姑娘的安全。"少年老成,稚嫩的柳叶眼中全是真挚。
陆离勾勾嘴角,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刚才她撕下符咒,姐弟俩就后退到五步之外,少年的剑尖还朝着她的胸口,不知道是谁更不安全。
谈生羞愧地默默将剑收鞘。
潮湿的衣物勾勒出一副修长的身躯,身躯的主人眉毛紧锁,打了一个难解的结。
这俩姐弟明显没有什么经验,能让这样的人出来做任务,看来背后也是个不入流的组织。哦,不,或者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这么说,能委托这种人来帮忙,她的师兄和师门,也……一言难尽。
好在这两人心性纯良,不会害人。
唉。陆离又叹了一口气,把自己放空在甲板上。
船顺着忘川的水流静静地飘着,浑浊的河水带着恶念的腥臭,让人窒息。
"哦,你飘这么久了,是不是还没吃过东西,"谈笑噔噔噔从船舱中拿了一块饼,又噔噔噔地跑了回来,服务到位。
陆离无意识地接过饼。
"等等,能吃吗?死人能不能吃活人的食物?我只知道活人不能吃死人的。"谈笑有点不确定地问谈生。
陆离僵硬,看了眼已经咬了一口的饼,沉默。
大意了,蠢人虽然不会主动害人,但架不住很坑啊。
"不要紧的,年年上供给祖先的贡品,先人不都享用得好好的吗?"谈生叹气,"你该回去好好翻翻书,今年考核再不过,阿爹真的要发火了。"
陆离放心地又啃了一口,烙饼带着炉火微焦的酥脆,香到要流口水了。
无人在意的船侧,一只黑色的影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爬上了船。
"我马上就完成任务了,朝暮贴都接的了,谁还敢说我不够格!"谈笑眉飞色舞,丝毫不在意。
黑影化出一张嘴,在陆离的后背慢慢张开,尖利的牙齿滴下腥咸的口水。
饼还剩下一半,陆离慢慢张开口。
唰的一下,一团烟雾冲着陆离的脑袋冲去,腥臭的气息迎面扑来。
旁边一把剑及时贴着她的面颊斩过,将利齿切断,只听嗤地一声,那黑影化作一阵黑沙,重新掉入了河中。同时掉下的,还有陆离手中的那张饼
陆离咬了口空气,呆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你没事儿吧,有没有伤到?”谈笑捏了个法诀,一支烟花升空,短暂照亮了周围。
"这,这是怎么回事!"
船骨上黑乎乎的一片,一群残魂来回窜动,他们缠绕着,踩踏着,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一只只漆黑的手向上伸着,要把活生生的人拉入地狱!
“该死,捅到鬼窝了吗!”谈笑的鞭子不断挥起,扫过之处黑影成片剥落,露出白色的龙骨,然而瞬间又被新的残魂覆盖。
“银光。”
谈生反应极快,双手食指相对,银光剑脱手而出。利剑化作一道流星朝船头刺去,数个黑影被依次洞穿,中间的黑气化成沙子掉落。
腥风凄厉,银光飘摇,偶尔夹杂着鞭子破空的声音。
“给我把武器,我来帮忙!”陆离慌忙躲过一只漏网的残魂,冲激战中的姐弟喊道。
“包袱里有把刀,你应该能用。”谈生还记得朝暮贴的内容,陆离使刀。
刀是一把宽刃长刀,锋利光滑。她这只大鬼应该战力很强,陆离信心满满地倒提刀柄,戳向残魂。
“别!”谈笑不经意回首,悚然一惊,滑到陆离身边。
"刀得这么拿。"她小心翼翼地把刀刃翻到外侧,避免陆离戳上自己。
一只残魂从谈笑背后冒出。
"小心!"
噌地一声,陆离果断刺出一刀。
残魂在刀背上坐下了,两鬼面面相觑,不知道谁更尴尬。
谈笑侧头,一鞭子把残魂甩飞。
"要不你进船舱里躲一躲吧。"
哦。
“阿生,左边!”
谈生反手一剑砍向残魂,人如树叶一般荡开到右侧。鞭子如鬼魅般抽了过来,将砍断爪子的鬼魂一股脑扫下船去。
一只漏网之鱼被甩进了船舱,它个头很小,四肢使用还不熟练,和躲在里面的陆离大眼瞪小眼。残魂奋力向前蹦跶了两下,跳到了前方的烙饼上。
船舱外,谈氏姐弟正在做最后的清扫工作,把犄角旮旯里塞住的魂魄一个个拎出来。
两人回头,陆离正从船舱里钻出来,身上有一只鬼,在啃啊啃。
“什么东西!”
谈笑条件反射地一鞭抽下去。
“别,它不咬人。”陆离侧身,鞭子扫着裙角划过,在甲板上发出噼啪一声响。
“它饿了,吃了个烙饼。”残魂黑呜呜的爪子上还有点碎屑。
“怎么吃不够,一个饼下肚了。”陆离轻轻摸摸残魂的脑袋,一股湿润的气体在指缝中荡漾开。
空气中有一瞬被抽空了的宁静。“它吃不饱的。”少年眼中含着沉默的怜悯,“饿死之人的残魂,只能体会到饥饿这一件事,永远都会被饥饿折磨。”
“……一直痛苦下去吗?”陆离轻轻问到。
“他们会随着忘川水流向不周山,在那里,所有执念都会被度化,自然也就没有痛苦了。”谈笑的声音像被腌制的黄桃,有些发闷。
她将弟弟身上最后一个伤口打了结,把剩下的药膏装入自己随身的乾坤袋中。
小小的鬼魂被送回了河中,它急切地吱吱乱叫,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它填饱肚子。
河水湍急,打了个弯,魂魄不见了。
“那,”陆离收回心思,“我们现在是打算去哪儿?”
“顺着忘川水走就行了。”谈生答道,“到了阴阳交界处,龙船就会停靠在岸边,我们就可以下船了。”
“这船一定不会迷失方向吗?”陆离看向残缺的龙头,白骨森然。
“不会的,别担心。哦,对了!真有问题我还带了这个,寻芳蝶。蝴蝶会寻找和它配对的寻芳花,这样就能为我们引路了。”谈笑在袋子里掏来掏去,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
“它怎么不动?” 陆离凑上来,一只蝴蝶奄奄一息地躺在盒底。
谈生干涩的声音传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已入冥界,气息隔绝,寻芳蝶要怎么才能寻路。”
“还有这种说法,咳,课上没有讲过,我不太知道。”谈笑口气听上去就很心虚,又把盒子放下了。
“这就是课上的内容……”陆离从少年的声音中听出一些忍辱负重。
她还有一千个疑问正要张口,船突然开始颠簸,陆离刚抓住扶手,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变得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