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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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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日已尽,白雨漆棋般骤然而下,雨气侵人,棉布袍袖熨帖地盖向皮肤。傍晚霞光冷冷,雨薄如丝,细细绵绵化成满山缭绕的雾气。
大周京城官僚集中,城左皆为世家宗庙,城北可见天子皇宫,入城处便是市集。过了桥门,当街遍是青布大伞,商人吆喝着出络货卖各色之物。
如今殿试过后,宫中照常要办琼林宴。
大周官道平阔,除去夹道两旁的盐店饭铺,还可余下两架车马并排弛走,琼林宴前这些时日街上游人如织,多的是去瞧前三甲的。状元游街,每年如此,因琼林宴设在京中宫内,举子亲眷早早从各乡县赶来,街边馆子、客栈皆住满了人。
下了数月的雨并未有停止的意思,也许今岁本就是多雨。这些天,多数举人乘坐檐子车来京中殿试,便就此歇下。但何相宜反而未在京城驻留,这些日住在什么地方,陆槐生也很少知道。
她说过,两个人之间最好不宜日日相见,以防如果其中一个人遭遇不测,另一人也好相助脱困。
但陆槐生知晓何相宜是在躲避崔家以及那桩和酒商的亲事。即便如今在薛侍郎的作用下,何相宜换回了原籍,但她并不敢去赌薛诏能如何天衣无缝地将过往的她从陵安城消抹干净。
殿试发榜后,何相宜回了趟燕阳。
这七年来,无法逃离崔家,燕阳已在她回忆中变成近乎梦幻之地。
然她故地重游之时,燕阳的宅子已不复当年之景,庭院荒芜一派衰颓。
见她在此地驻留,一名面生的牙人踱步近前,拱手道:“姑娘,此屋不干净,常有鬼祟作怪,你还是离这远着些为好。”
牙人继续道,“因着闹鬼,此屋卖不出去,无人愿住,折了我家一桩好买卖。”
“鬼祟?”
“据说当年这屋屋主一家几口满门不幸,独留他家老爷一人,说是疯了,口中嚷着着一些疯话,也没人听得明白,常常有人听见他在后院填埋的声音,据说是杀了人,在毁尸灭迹!”
只那一瞬,何相宜隐隐觉得这牙人口中所说的疯人是失踪已久的父亲。
自那年父亲何温纶杳无音信,何相宜便时时思索父亲之意。何温纶是经商之人,行的是河间商贾之道,并无固定铺面,自后来与柳思云成亲后,便也贩些文房笔墨营生,少与人交恶,那年科举案之前,何相宜生活十分安宁幸福。
父亲并非死妻抛女之人,何相宜不疑有他。这其间蹊跷,何相宜并未理得清楚。
初春夜风极寒,但何相宜因心中腾然生出希冀来,仿佛察觉不出冷。
“这家老爷如今在何处?”何相宜的声音少有的生出急切来,当年母亲那桩冤案,父亲许是知晓其中一些利害。
牙人摇头,语气有些迟疑地问道,“姑娘问这做甚,那疯人行踪不定,除了那次在院中埋填,再未出现过——如今这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对这家避之不及,还是少谈为上。”
“上次见他,是何时?”
“五年前了罢……陈年的事,倒也记不真切了。”牙人回忆着,“至于他所填何物,无人敢动锹挖,就这么任其晾于荒野。若确有冤魂埋于土下,倒真叫那疯人躲过了。”
那牙人说完,瞧着眼前女子久久并未回话,容色淡淡,只是方才迫切心情而红润的面庞已恢复如常,两片嘴唇慢慢变得青白。
“如此,”半晌,牙人听见女子口中溢出几个字,声音中似笼罩着浓浓的悲伤,“我知晓了,多谢告知。”言毕,便兀自离开牙人向老宅走近,好像陡然失了魂一般。
“又是个疯人罢。”这牙人如今已笃定了此地不祥,赶紧拔脚离去。
何相宜绕到老宅后院,少时,母亲常常在这花藤架下教她习字读书,如今墙上落满青苔,院中瓦子掉落,花架倾颓,四周杂草覆没。
但不知何时,院中新长着一棵野梅树,当年母亲从上林苑带回一批野植种子,随手一泼,竟单只这一株转活。
她在那株野梅下驻步下来。
这野梅树枝桠生的歪扭,幸而春风直入,细雨来送,仿佛从地下挣扎着破土而出一般,梅香阵阵,就这般年年岁岁,等着故人回来。
她走过去墙根边,拾起旁边丢落的锹镢,开始慢慢开土。
她笃信那疯语便是父亲留下的暗语。屋中已无半分生活痕迹,这树下所埋许是唯一与父亲母亲想接的方式。
这树下除了母亲曾经的一些书稿,已隐隐染了霉斑,除此更醒目的是用绢布裹着的一捆茶筹,茶筹是竹制,是收取茶钱的凭证,亦是母亲当年行踪的证明。
燕阳少阳,何相宜将其擦净,裹了张油布,用熏笼来熏干。
待这茶筹上字迹显明,上刻有茶园所名,所属之地是燕阳与陵安相接地一家名叫红裕的地方,且牌尾多有朱漆点缀。何相宜记忆中,母亲忙于政务居多,即便是休沐,更多时候是主持文会,即使是年节官放关扑,街上热闹,母亲对此也并无兴致。
日头渐没,何相宜去了趟红裕茶楼。
到地一观,这茶楼竟然是一戏院,只是另附提供茶饭伺候,上下共两层。何相宜拿出那茶筹,拦下一大厅的堂倌,问道:“这茶筹是民女一故人所物,店家可知这其上朱漆是何用意?”
堂倌接过茶筹一瞧,熟门熟路道:“我家茶楼有两层,这红点是区分楼座和池座的,有点朱的是二楼楼座。”
他追问道:“姑娘上座便是,可是曾有什么相熟之人常来么?”
何相宜未应,她只摇头微微笑了笑,不便再细说。她要茶博士帮着沏了壶烧茶,走上二楼,倚在窗边向下眺望。
月色清虚,她想象着母亲当年坐在这里会是怎样的心情。
母亲为何会来如此多次,而且皆只坐二楼?她觉得这绝非偶然。
此时与何相宜隔着窄窄一条珠帘,几个锦衣公子坐在红裕楼雅座谈天喝酒。
“当年太子爷死的颇为蹊跷,楼下就是当今圣上还是寿王时心腹曹珉住的宅子,你说,一会我们派人进去探查一番……”
“孟公子既有此意,我也——”
凝神听了半晌,何相宜站起身,笑道:“诸君雅聚,在谈什么?可否容某旁听?”
“女流之辈,少掺和爷们的事。”听者不耐烦地摆手。
然见此问酒女子长相秀丽,身着缟素,却端的一种玉立亭亭之感,仿佛一阵雨霁扫过酒桌,旁边倾听另一富家公子内心生出几许兴致来,出声打断,似笑非笑道,“曹珉那宅子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若是姑娘能请我们喝酒,倒是可以让你听一二。”
何相宜说着立刻向屏风后道,“店家,来壶好酒,我请诸位兄台。”
“端的有趣。”几个公子互相对视一眼,调笑道,“你若饮一杯,我们就告诉一件有关那宅子的密辛,如何。”
何相宜是很少喝过酒的,只在很久之前,喝过烧酒的滋味,她并不喜,故再未碰过。
她神色有些不豫,但还是允下。
这些富家公子,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一口,她眼尾便洇了层薄红,艳若桃花。但唇边笑意却是极冷的,她微皱了下眉,一鼓作气,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酒究竟有什么好喝?为何自古文人雅士多有钟爱,明明苦、辣,灼喉。
“你这般好奇,便告诉你一点。宅中据说有一密道,”其中一摇扇男人道,“至于通往何处,许是天家后院。真假虚实,无人知晓。”
戏台唱的是牡丹亭,正唱到良辰美景,情深不知何起。歌音靡靡,陈词唱穿,满座喝彩,有人掷了赏钱向台,遍地碎银。
何相宜忽然觉得有些晕,融融灯火下,她视线变得不再清明,不得不用手微微撑住头。
即将天旋地转时,身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按住杯盏,“你醉了。”他声音冷冷的,语气晦涩不明,微凉的气息裹挟住她。
“阿……生?”她往身边男人一瞧,觉得自己是真的不胜酒力,就这半晌时间,连陆槐生何时在自己身边挨身坐下都不知晓,“你几时来的?”
他见她声音因酒意较之平常更软,眸中戾气淡了几分,俯身凑近,低声道,“漕帮与这茶楼有笔生意,桑公让我来盯着这些人卸货。”
见面前女子和莫名出现的男人纠缠了着说了半天,几个纨绔早已不耐,为首的用扇柄一敲桌案,不怀好意道:“阁下是这小娘子什么人啊?相好还是姘头?”
“他,他不是。”何相宜出言否认道。
陆槐生不语,那双漆黑平静的眸子默默看着她。
“既非亲非故,还请兄台自便。我们和这小娘子品茗正得雅趣,你贸然介入,扰了我们雅兴。”
那一路纨绔说着又给何相宜斟满酒。何相宜刚欲说什么,陆槐生却直接越过她的手,拿起何相宜面前那杯盏,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他平素清亮的声音藏着隐隐的不悦,道:“若诸君还有兴致,由我来奉陪。”
何相宜偏头瞧他,从她的角度来看,她确定陆槐生是生气了。
但她迫切想知道关于此地究竟为何会让母亲常常来往,究竟母亲当年藏了什么秘密。
“陆槐生,你今日不必帮我。”她小声道,“我可以应付。”
“酒方过三巡,还未到散席时候。”何相宜回头软语笑道,“诸君可愿玩骰子令助兴?”
陆槐生盯着她,何相宜暗中捏了捏陆槐生的手,暗示他不要出声,她自有对策。
“今日我做东,”何相宜道,“若我输了一局,今夜这酒陪诸位兄台喝到天明尽兴。”
“若我赢了一局,诸君就喝一杯酒。”
“姑娘输一局,便算满盘,”几个纨绔公子闻言一愣,继而哄堂笑道,“若我们输一局,才陪一杯酒,姑娘如此放水,莫不是属意我们中哪位公子,想多陪我们几局?”
“某并不敢有此意,只是今日我做东下注,合该让公子们尽兴才是。”
话语间,何相宜眼神清明,她暗暗用指甲刺破手心,加之红裕楼穿堂风吹过,方才微微昏沉的醉意已消失殆尽。
但她依然挂着浅浅笑容,仿佛依然在酒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