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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   容照野一直觉得他是个幸运的人。

      他的母亲自乡下投奔考中探花的丈夫,没曾想那负心汉早已在京城里娶了新妇,另起宅邸,把结发妻子赶出门去。容母是个性情坚韧又智慧机敏的女子,她既没有去负心汉府前闹事,也没有回乡,而是凭借着祖传手艺在京城卖起了糕点,生意越做越大,有了自己的铺面,招了三个伙计。第五年,容母在京城建起了酒楼,关停了给平民百姓做的糕点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道御厨牌匾,声称祖上是为开国皇帝设宴厨长。酒楼越开越大,不仅承揽了贵族食客的宴席,还负责宫中御膳房的采买。酒楼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拔地而起,好似一栋直直要冲上天去的红瓦楼,牌匾重新打了模,匾上豁然两个大字:玉楼春。他们家的酒楼是京城唯一敢用红瓦的。

      而他负心的父亲替上司背了贪污案,在玉楼春建起的第七年被官家下令抄家。容照野的人生一直是顺风顺水的,他不用跟其他京城的子弟一样从小寒窗苦读圣贤书,他的童年是在灶厨、和高档的厢房里度过的。他烧菜没有继承母亲的手艺,但幸亏天性机巧善辩,极通人性,破锣嗓子喊起菜号子来别有一番风味,还能记下众多食客的口味和喜好。玉楼春的掌灶阿冉笑他:小掌柜的书记不到,大字认不到,怎么能记得这么多人情世故?新瞿使者造访中和殿,与官家用饭,都指明要玉楼春的容照野带宴肴入宫,特批御前位,讲菜。

      待他及冠之年,母亲特意找了在玉楼春做了十年工的少左,担大掌柜,让容照野当二掌柜。玉楼春上下伙计都明白,他母亲是要他先学掌厨的手艺,找了个人替他担责、当他的师父。做完一系列交接的事务,容照野送母亲隐退回乡。那天是大寒,容照野想着多留母亲一段时日,待在京城里,把冬过完再回乡;可架不住老人家回乡心切,想着早些和舅父相见。容照野送母出城十里,又回玉楼春里忙碌。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一辈子。容照野接到信报,说母亲回乡的马车出了京城后就在绿林小道里被盗匪劫持,车内财物被洗劫一空,无人生还。

      容照野在京城府衙前跪了三天,等来的却是一纸草草的结案书:说这帮祸乱周边的盗匪势力极大,京城守备军不敢招惹。三天前官家下诏诏安盗匪头目,免除罪责,封头目六品官,世荫三代。玉楼春关门一月,终于因为学徒和伙计们数十人在红瓦楼前下跪才重新开了门。馋这一口的贵族们赶忙在玉楼春预定下一月的厢房和酒菜,玉楼春重新运作了起来,只是不再负责御膳房的采买。反倒是官家有愧,命人送来一块镶玉石镶金银的牌匾,御厨之名似有铁证。只有玉楼春二掌柜容照野知晓,当年母亲那块牌匾是找人伪造的,冒了砍头的风险;结果待母亲死后,反而有了真匾。

      皇宫中备花宴从春冬之际开始,御膳房还要负责平日里的膳食自然应付不来。每年花宴都要请京城中数十家有名的掌厨入宫,预备菜肴。玉楼春作为“京城第一楼”自然不能不派人入宫,只是每年的这入宫的名额都是个难题:自然不能把所有师傅都遣进宫里,毕竟玉楼春还要应对平日里的食客;又不能太过敷衍,就遣一两人入宫,那准备花宴的活儿都忙不完呢。

      这天打烊过后是放钱的日子,外头伙计排了一长串,一个一个进账房里按份额拿工钱。管账钱的是阿奇,他坐在账房排桌中央,叼着根烟斗,打着算盘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算。旁边站着掌厨阿冉,他负责等学徒进来后,跟阿奇打报告,类似的话:这小王一月里请了四回病假,分明是在家补懒觉,扣他两块钱。而他俩背后的太师椅上坐着默不作声的少左,一旦有伙计闹着说自己没有偷懒,少左手一抬,在扶手上大拍一下镇住那小子,这就算完。三人配合了数年,更是默契,账房前的队伍越来越短。

      “师父!我怎么多了十块钱!”

      “你上次从集子上买那个西洋糕点方是真货。”少左笑着翻自己手上的账本,脑子里是具象化的银甸子从大门口跟小河似的淌进红瓦楼里。

      “这个小东西赚了不少新钱呢。”阿奇把小学徒手里的银块用布包裹起来。

      “那这个新糕点叫甚么名字!”

      把那糕点方摸透的掌灶阿冉勾起一抹笑容:“我们商量取的名,叫蛋挞。”

      小学徒拿着钱欢天喜地地揭开门帘跑出去,迎面撞上急急往里进的容照野,忙叫一声二掌柜匆匆离开了。

      容照野撩起门帘躬身钻进窄小账房里。说厨子不会瘦是真的,但玉楼春三位“定海神针”却也是真够胖的,他们三位挤在账房里看着让人觉得挺憋。容照野气喘吁吁,像是刚从城南跑到城北。

      “皇宫里在催了,说今年的花宴按小了办,官家不出席,应该是妍妃王氏做东。规模是小了,但是时间特别赶,说一月底就要进宫。我看这次宝鸭轩那边就带了两个人。”容照野接过阿奇递过去的水一饮而尽。

      三位师傅异口同声,阿冉说:“阿奇去。”

      少左说:“阿冉去。”

      阿奇说:“少左去。”

      容照野看着他们仨面面相觑扶了扶脑袋。门帘又被掀开,眼见另一位身形宽胖的人又要挤进来,容照野忙叫停,自己钻出去,对上那个眼神里透露着茫然的新瞿人。

      当今圣上胞弟泠王九王爷身贵家贵,自官家登基以来一直在京城辅政。九王爷行事风格放荡不羁,在京城里却是一呼百应,世家子弟争先效仿,附庸风流。九王爷明个儿里穿了白狐裘,那京城周围猎场的白狐都得遭殃,市上连红狐狸尾巴都卖到百金;九王爷昨个儿里关顾了教坊司,那两京十六楼里的莺莺燕燕都要打出个九王爷下榻的标签语。惯常来说,世家贵族出门带几十个小厮都是常事,但九王爷偏偏不喜欢有下人跟着,自己上街只要一个侍从保平安就行。听说那侍从是新瞿人士,系九王爷封地——凝国边疆与新瞿冲突年岁里打输的战俘,划进奴籍之后就一直跟着九王爷,武功高强,冠绝凝国。曾有世家公子带了二十个地痞上街强抢民女,酒醉之后未识出九王爷身份,只把他当做是哪家只能带一个侍从的庶出小姐,硬是要抢。那新瞿侍从剑未出鞘,几息之内击倒二十人,未见气喘。从此京城内掀起一阵要聘新瞿籍侍从的风潮,尤其是未出阁的小姐,毕竟不通新瞿语,不必谈话更是方便。

      玉楼春接待高官贵族为多,那些身家显贵的大人不仅要求菜品、厢房陈设还要求一个清净。少左执意从西市买一身负武功的奴人作保安,还特地给奴隶贩子加了个标签——要新瞿籍的。奴隶贩子送来几人备选,容照野见他木车上停一大铁笼,里面关着蓬头垢面的奴人,一时间不忍,要全部买下。可铁笼中奴人大抵是错判了意思,竟伸手出来一把抓住阿奇脖颈,幸亏阿奇吨位扎实才没有第一时间被捏死去。变故在一瞬间发生,不管是奴隶贩子还是玉楼春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铁笼角落里蹲伏的一人腾地站起,将袭击阿奇的奴人手臂折断。听到骨头断裂声音和那奴人尖利的惨叫阿奇才反应过来,他颈子上青紫痕迹可怕,气喘吁吁。

      这一来,少左大笔一挥,当即买下那救了阿奇的新瞿人,划去奴籍,让他回归故里。新瞿人吞吞吐吐出几个汉字,先是自己的名字,又是两句清晰的不走,不走。新瞿人名叫乌乌尔,和九王爷的侍从相似,都是边关上打输了的战俘,有武功,还担任过军中的小官职。如今新瞿新政权与大临国交好,他们这些前朝的军士自然是两边不讨好,有家不能回。

      容照野在一边怒斥那奴隶贩子虐待新瞿人的行径,奴隶贩子听闻要报官,干脆跪坐在地上装疯卖傻,说自己家里都快饿死了,哪有食物给这些奴隶吃呢?阿奇看着铁笼中结实体壮,比容照野还胖上几圈的乌乌尔挠了挠头。

      总之,玉楼春的二掌柜容照野定下来今年进宫筹备花宴的人选:除去他自己外,还带上了掌厨阿冉,和那新瞿侍从乌乌尔。至于带那新瞿侍从,容照野没向玉楼春众伙计解释意图,只说有武功在身的乌乌尔力能扛鼎,备菜都可由他搬运,不用再另请马夫。

      载着玉楼春三人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进了玄武门,容照野远眺着远处连绵不见尽头的宫阙出神,他的手中紧攥着一根破布条,压在他手心的那面被汗浸湿,晕开了墨,字样慢慢变得模糊不清。而那破布条上的字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世上仅有两人见过那字。

      “令堂系他人所害,一月三十日丑时,凶手会在御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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