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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璟和四年,上京城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盛大场面,自城门起,连绵数十里的街道旁站满了欢迎的百姓。女帝新政不过短短几年,不仅在国内施行多项为民谋福祉的国策,对外也强势出征,由镇北将军萧长韫所率领的十万大军大获全胜,将屡屡进犯的北夷蛮子逼退百里,十余座城池尽收为大璟领土。

      萧长韫骑在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身后是他率领的一千精兵,押解着北夷俘虏,浩浩荡荡地往前行进着。长时间的行军作战和劳顿赶路都没有让他和身后军士们染上多少疲惫风霜,他们以最英姿勃发的姿态回到故土,面对自己守护着的百姓子民们。

      两侧的欢迎之声响彻云霄。与军士们的意气风发不同,囚车里的几个俘虏垂头丧气,头发和胡须乱糟糟地耷拉在脸上,身形皆是颓丧木然,有孩童投掷些小石子在身上也一动不动。

      宫门大开,内侍们躬着身子来迎。待队伍悉数进入宫墙,萧长韫翻身下马,站上犀台一抬手,身后兵士齐齐停下跪拜,对着璟和帝所在的宫殿三叩首,再齐声拜谒、恭诵我大璟昌盛。

      萧长韫的镇北大军多数都留在了边境镇守,这趟回京只带回了两万人,其中大多数又留在了京郊卫所,这一千随他进宫的是精锐中的精锐。

      立于宫殿高台上的群臣百官目睹此番情景无不震动,最前面的璟和帝谢宛樾连说了几个“好”,她对身后的女官道:“传朕的令,服侍萧爱卿好好梳洗,换上朝服后先来见朕。”

      半个时辰后,萧长韫洗去满身的风尘仆仆,穿上官服,恭恭敬敬地跪在思政殿内。“参见陛下!臣不辱使命,幸得上天庇佑,大退敌军,得城池十座,马匹金银万计。陛下仁德之心,感天动地,我大璟国祚必将延绵百世。”

      谢宛樾坐在龙椅上,垂眸看着萧长韫,忽而一笑,“你我之间何必多礼,过来。”

      萧长韫抬头一看,只见谢宛樾面前摆着一幅江山舆图,他作揖谢礼,随即躬身来到谢宛樾身旁,“陛下这是在看新得的十座城池?”

      “不错,”谢宛樾抬手指道:“除了安抚十城百姓、设下布防之外,朕看中了此处。此地地势险要,下有平原可屯田驻军,上有几处山峰可做远眺侦查。朕打算在此筑城,日后可做军事要镇。”

      萧长韫心下一惊,没想到璟和帝竟与自己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作势又要跪下:“陛下圣明!”

      谢宛樾虚虚一扶,对萧长韫道:“都说了不必多礼。你此番立下如此大功,朕必会好好赏你。说吧,想进爵还是升官,太尉一职可是还空着……”

      萧长韫这下真是不得不跪了,他叩首道:“领军作战是臣的本分,不敢邀功。自家父被害,陛下从流寇手中救出臣,并替家父报仇的那日起,臣便誓死效忠陛下,万死不辞!”

      萧长韫的忠心可真是天地可鉴,日月昭昭啊!谢宛樾望着萧长韫,目光柔和:“该赏的还是要赏,罢了,容朕再想想,你且退下吧。”

      萧长韫退出思政殿,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金銮殿,两侧已经摆满了宴席所用的食案与矮几,他甫一走进去,好几个同僚都拱手向他走来。

      “镇北将军来了,功臣,大功臣啊!”笑眯眯说话的人是淮南王,此人一向温和儒雅,即使说起恭维的话也不显世故。

      “哪里,哪里。”萧长韫也拱手回礼,“不过是得了圣上福泽,都是天恩。”

      过来与萧长韫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淮南王谢章铭悄身退出去,直到走至无人之处才敛起笑意,方才还和煦温厚的面色霎时间变得有些阴骘。

      “没用的东西,不是说只带几个亲信副将进宫吗,那一千精锐是怎么回事?”

      谢章铭将声音压得极低,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穿官袍的官吏,竟是兵部侍郎冯桦。冯桦低声道:“回主子,圣意难测,前一日刚定好的事到今日就改了主意。不过那一千精锐只是让陛下检阅,很快就要走,不会耽误主子的大计。”

      本来一个禁军就够棘手的了,现在还来一个萧长韫。谢章铭颇觉头疼,他冷笑道:“一介女流,也妄想承大统,果然如寻常女子般阴晴不定、朝令夕改。万一那一千精锐今晚不走……那个萧长韫,有没有希望能拉拢到我们这边?”

      造反这种事,最忌讳夜长梦多。筹谋已有一年有余,光是在宫殿中安插自己的人就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况且他一个王爷平日都在藩地,寻常无事没有理由进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冯桦急忙回道:“万万不可,萧长韫对陛下极为忠心,贸然拉拢只会打草惊蛇,暴露主子的计划。依小的看……就算那一千人不走,我们也有办法。他们一路舟车劳顿,总累了、渴了?立下那等大功,陛下定会赐下食水,可将蒙汗药下进他们的酒水中……”

      谢章铭闭了闭眼,狠厉道:“是,万不可事到临头退缩。我们的人都已经埋伏好了吧?到时摔杯为号,听我号令。”

      冯桦垂首道:“是。”

      谢章铭回到金銮殿,刚一落座,便听得内侍通传,璟和帝驾到。文武百官纷纷起身,对着上首行礼叩拜,高喊吾皇万岁。

      谢宛樾看上去心情甚好,她俯视百官,擒起酒杯道:“今日镇北将军凯旋,普天同庆!众爱卿不必拘泥,举杯吧。”

      百官平身,都拿起杯中酒仰头喝下。不多时,丝竹管弦声渐起,伶人们婀娜着身姿穿梭在案几之间。

      身旁觥筹交错,丞相张怀育却有些心事重重。镇北将军带着军功回来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这样一来,朝中兵权可就他萧长韫一人独大了,当今圣上好斗善战,隐隐有重武轻文的趋势,他该趁局势未稳之际,及早提拔自己的人才是……难得今日圣上心情极佳,她又惯常喜爱在宴会上让人比武助兴,或许这是个难得的举荐机会。

      思及此,张怀育唤来亲信,低声道:“让李穹准备好。等陛下对镇北将军颁布封赏,我会趁机提出让李穹与人比试,待他得了圣心,我再提议拔擢不就顺理成章了么。俗话说好事成双,陛下定不会拂了我这老臣的面子。”

      宫娥打扮的亲信替张怀育斟满酒,随即提着酒壶往六品官员,也就是李穹的方向走了。

      一曲毕,伶人们徐徐退去。御史大夫和礼部尚书上前觐拜,刚提到这次获得的良驹万匹,还没来得及接着往下说,谢宛樾却忽然来了兴致,对萧长韫道:“对了,带回来的俘虏呢?听闻北夷蛮人个个形似巨人,力大无穷,朕还没见过。”

      萧长韫起身走到殿中,“回禀陛下,人就在囚车里候着,陛下可要召见?”

      谢宛樾应允道:“带来见见吧。还有,萧爱卿那一千部下,赏美酒和肉下去,这可都是立下大功的将士们!”

      萧长韫领命而去,电光火石之间,淮南王悄悄对角落一名内侍使了个眼色,再与冯桦目光交错,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俘虏还没押解上来,禁军统领卫霖疾步走到谢宛樾身旁,悄声道:“陛下,宫中有异。”

      谢宛樾不动声色地招了招手,一群舞姬款款进来,水袖翩翩,女帝眸光渐寒:“说详细些,查清楚了么?”

      “回陛下,早些时候与外人通信的那个宫人黄眉……陛下说过暂且不要惊动,为的是引出他背后之人。现今鱼儿已经上钩了,有人意欲在御赐的酒酿中动手脚。”

      谢宛樾勾起唇角,冷声道:“去吧,跟着这个黄眉,引出他身后更大的鱼。”

      随着一声通传,北夷俘虏戴着镣铐被押了上来。这几人形容狼狈,可依然能看出身躯的高大勇猛,周身孔武有力,踩在大殿上仿佛地震般震颤。

      “跪下。”萧长韫的嗓音令人不寒而栗。

      那几人觑了一眼萧长韫,纵是再不服也只得下跪。兵部尚书侯渊走上前,来回看了看,随即放声大笑道:“巨人,不至于。蠕蠕,尚且!”

      整个金銮殿哄堂大笑,定远侯姚近平趁乱抬手擦了擦汗。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在看见那为首俘虏的面容时,他的惊恐已然到达顶峰,险些要晕过去。

      谁能想到,赫赫军功在身,又在政变关头正确站队的定远侯姚近平会是一个通过敌的细作呢?

      好不容易熬到两朝元老,为子孙后世谋了个爵位,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个当初见过他的北夷皇子怎会作为俘虏出现在大璟?

      姚近平暗道不好,紧紧捏住拳才不至于抖如筛糠,他极力低着头,不让那俘虏看见自己的面容。

      当年,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将帅,奉命押送辎重去前线补给,他只带了一百来人的运送队伍,没想到在半路上被人劫住,手下兵士尽数被杀。

      “别杀我!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生死攸关之际,姚近平将身上携带的军令和军备驻防全部奉上,对着敌国的三皇子,他恳切道:“我只是一个运送辎重的小兵,留我一命远比杀了我值当。在你们营中挑选一队会汉话的跟着我去复命,我自有法子将他们安插进去做内应!”

      后来发生的事举国震动,我方大败,被屠杀的汉人兵士多达十万,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当时领军的将领因作战不利被投入诏狱,不久后便郁郁而终。身为一个押送辎重的后勤小官,姚近平自然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后来他反倒一路高升,还带兵收复了西北,因此加官进爵,成了侯爷……

      过去的种种历历在目,仿佛成了一道道催命符,震得姚近平脑瓜子嗡嗡的。一向听闻这个萧长韫喜好杀戮,姚近平还以为与他往来过的这个三皇子早成了刀下亡魂,他的秘密也就将永远尘封,哪知道这人居然好好活到了现在?还来到了他面前?

      真是要了老命了!姚近平生怕被认出来,恨不得就地缩成一个鹌鹑,他悄悄转身,以出恭为名往外走,可没想到刚转到长廊就遇见了另一个中途出来的淮南王谢章铭。

      二人俱是大汗淋漓的模样,谢章铭擦汗的动作一僵,拱手道:“侯爷也是去更衣?这日头真是一天比一天热,百姓今年的庄稼恐怕又要不好了。”

      他装成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实则每句话都在替自己找说头。即使漏洞百出,却也正中姚近平的下怀,这天可不就是热么,否则他何至于出这么多的汗?

      “是啊,”姚近平推开一扇房门,做了一个恭敬的手势,“王爷先请。”

      谢章铭无奈之下只好走进去,进到内室才低声道:“哪里出了岔子?那一千精兵喝了酒,吃了菜,怎么还是好端端的?”

      “兴许是……时辰没到。”黄眉躲在暗处,急道:“小的再去看看。”

      谢章铭惊疑不定,嘶声道:“我看是有人事到临头被吓破了胆,想当墙头草了。谁敢坏本王的事,老子就是死也要把他们全拉下水!”

      急匆匆回了宴席,兵部尚书侯渊不知怎地又提议让朝中武官与北夷俘虏比试,还说可以让几名俘虏一起上,这样就不算我泱泱大国欺负人了。

      丞相张怀育心念一动,他本想等封赏之后再提出比试,没想到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看圣上似乎也有意,那么不如现在就举荐李穹……

      张怀育于是出列,行礼道:“陛下,北夷战俘身上都负了伤,再经过月余的路途体力大抵只剩十之二三,我们再派武将比试恐失大国风范,臣提议不如让六品武官上前……”

      张怀育话里话外都在推荐李穹,他正说着话,禁军统领卫霖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低声道:“回禀陛下,已经查明了,与内侍黄眉暗自筹谋之人是定远侯姚近平,两人方才一前一后走出宴席,以更衣之名私下会面。宫中恐怕还有他们安插的内应,禁军已经战备了,随时听令。”

      谢宛樾点了点头,卫霖悄然退去,底下的张怀育却以为圣上这是应允了他的提议,于是赶紧让李穹出来,与几名俘虏相对而站,做好比试的准备。

      比试双方和文武百官都在等着璟和帝下令,谢宛樾沉默半晌,却忽地另起了一个话头:“两国纷争已有几十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恐怕不下百场,经此一役,北夷应是许多年不敢再来犯。今日在场之人多为两朝官员,也都是经历过这百场战役的,依你们之见,是该乘胜追击,还是休养生息?”

      下方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准璟和帝何出此言,论功行赏都还没论、没行呢,怎么突然议起后面的事了?就算要议,也不该是今天这种场合呀。

      御史大夫和礼部尚书早就想顺道说说百姓的事了,刚才就被打了岔,此刻同时出列,一个说应趁兵马充沛,连夜调遣去南方,把困住西南多年的流寇问题彻底解决了。另一个说要拿战利品犒赏三军、赈济百姓,总而言之就是不想再打外敌了,且都说这是先帝遗愿。

      “先帝?”谢宛樾脸色微变,“先帝那等懦弱之辈,若没有我父亲替他打下这江山,他凭什么安安稳稳做二十年皇帝?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谢宛樾当初发动政变正是借先帝之名,继位后更是将先帝奉为上皇太祖,大修陵寝,每年的祭祀供奉从不缺席怠慢,她不是一向对先帝最为恭敬的么?

      “朕还记得随父亲收复三吴之地那年,六万大军围困一个小小的江州,数月不破,江州刺史樊正阳铁了心要守城,后来城中百姓将老鼠、麻雀、树皮都吃完了,甚至开始易人而食。即便这样樊正阳也抵死固守,绝不投降,你们可知朕最后是如何破城的?”

      众臣皆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都隐约察觉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

      “朕从探子那里得知,早在封城前夕,樊正阳就将家中的妻儿老小连夜送了出去。朕向父亲请命,带兵去缉拿樊家家眷。

      “樊正阳老来得子,快五十岁才得了一个女儿,自小将其视为掌上明珠。朕见到了那个女孩,三四岁的年纪,正是粉雕玉琢,说话奶声奶气,怪不得樊正阳会那般疼爱有加,拼死都要护住……

      “且说江州城内,抵守了大半年的城内饿殍遍野,饿死的百姓和军士不计其数,就连刺史樊正阳也饿得两眼发昏。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闻到一股香极了的肉汤味,循着气味找到厨房,这才发现是手下将领在偷偷煮汤。将领看见樊正阳,连声说这是他在山里碰见的野兔,抓了回来熬汤,就是为了侍奉大人。汤羹香气四溢,闻一下便让人口齿生津,樊正阳哪里等得了,抱着锅就大快朵颐吃了起来,连汤汁都喝得一点不剩。

      “就算朕不说,爱卿们也该猜到了吧。被围困了那么久的江州城内连只苍蝇肉都找不到,怎么可能还有兔子?是朕将那小女孩抓来活剥了,亲手煮熟送进去。等樊正阳吃完了那些肉,朕再让人告诉他吃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听闻那一天樊正阳呕得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再后来樊正阳就疯了,江州城不攻自破。”

      谢宛樾话音刚落,一阵呕吐声骤然响起,李穹捂着肚子,将刚才吃进去的菜肴吐了个七七八八,一阵恶臭弥漫在殿中。

      “来人!把他拖下去,御前失态,杖责二十!”萧长韫命令两个亲兵将李穹拖了下去。

      丞相张怀育都快没眼看了,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这点事就被吓得在圣上面前跌了份,日后还怎么与萧长韫分庭抗礼?

      张怀育暗自摇头,这步棋算是废了,看来还得另觅门生,重新扶植自己的势力。

      宫娥们拿着布帛,急匆匆奔进来,处理完地上的污秽,再躬身退出去。

      兵部尚书侯渊适时走出来,跪拜道:“陛下英明,不费一兵一卒攻下江州,真是虎父无犬女。臣等拜服!”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狂妄的笑声响彻大殿。已经沦为俘虏的北夷三皇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真是天大的笑话!一向自诩文人君子的中原人竟干下这等猪狗不如的事,还说我们是蛮夷之地,我看你们的陛下才是蛮子,是暴君!”

      谢宛樾缓缓站起身,她取下一旁原本要用来比试的大刀,一步步朝皇子走去,高声道:“朕今日说这些,是为了告诉某些有心之人,朕的江山不是白得来的,而是一路挣得军功爬上来的!若是有人敢看轻朕,认为女人不配做皇帝,那尽可以来反了我!我会让你们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扑通一声,定远侯姚近平直挺挺跪了下去,神情恍惚。

      谢宛樾置若罔闻,她提起大刀,将上一刻还在哈哈大笑的北夷皇子拦腰斩断。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淮南王谢章铭一身血污,将这个平日里一贯温和端方的王爷染得呆若木鸡。

      谢章铭喉头滚了滚,良久之后,他缓缓起身,跪在谢宛樾身前,“臣的衣袍上沾了血,怕污了陛下的眼,还请陛下准了臣下去更衣。”

      话毕,谢章铭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刚走进偏殿耳房,他抓住面前的黄眉,状若癫狂:“她看出来了!事情已然败露,快,去告诉冯桦,叫那些人不许再动手,她既然没有点明,就说明还忌惮着淮南兵,也还顾念了叔侄之情!”

      “王爷慎言!”兵部侍郎冯桦抬步走了过来,“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临阵退缩。”

      谢章铭的脸上身上都是血,他简直快疯了,“你怎么能中途从宴席上出来?我才刚离开,你就……你是怕还不够明显么?苍天啊,本王的命都怕是要折在今日了!只要萧长韫在一天,就没人敢动那个位子!”

      “王爷冷静,”冯桦低声道:“至少萧长韫此刻就在上京,只要趁乱将他一杀,北边就乱不起来。王爷的帝位会比谁都稳当。只需再拖上半柱香的时间即可,萧长韫便不足为惧。”

      另一边,还跪着的姚近平眼睁睁看着三皇子那半截身子躺在自己面前,最开始的惊愕过去,他逐渐反应过来,此人一死,那么知晓自己叛国通敌一事的人也就再不会开口了,那他还怕什么?

      “堂堂定远侯,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死个人就怕成这样了?”璟和帝谢宛樾阴恻恻地说。

      对啊!不就是死个人么,这有什么,且不说他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面前这人简直是死得好死得妙,正好死在了他的心坎上!

      姚近平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掸掸衣袍,行完礼,舒舒服服地坐回了案几前。

      谢章铭也更完衣回来了,他刚一坐下就听见谢宛樾下令道:“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给朕拿下!”

      谢章铭身子一歪,万万没想到谢宛樾已经决定动手了,可时机还不够成熟,情急之下他猛地站起来高喊道:“且慢!”

      谢宛樾方才那句话本就说得没头没尾,因此群臣都呆愣着,不知要抓谁。禁军也只是列阵,并未来得及出手。此时淮南王忽然站起身,简直成了个活靶子,无数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

      不管了,能拖一刻是一刻,至少要等萧长韫的兵都倒下,才能万无一失……

      谢章铭正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一人嘶吼着冲过来,手中竟还举着短刀。“护驾,护驾!”萧长韫第一时间挡在谢宛樾身前,整装待发的禁军也齐齐亮出刀剑。

      可那人却不是冲璟和帝而去的,待他跑至前方,众人这才看见他身后皮开肉绽,正是方才被拖下去杖责的那个李穹。

      李穹行至丞相张怀育身前,发了狂似的朝他刺去,嘴里不断叫嚣着:“你把我当什么!我对您老忠心耿耿,可我被杖责时张大人连一句情都不求,是不是打算就此把我就此踢开!”

      他这出实在太突然,禁军统领卫霖飞身向前,几下就制住了还在胡乱挥舞短刀的李穹,扭打之际,还跪在殿中的御史大夫冷不防被一推,怀中两封密信就这么掉了出来。

      谢宛樾双眼一眯,此时比谁都更敏感的神经让她警铃大作,她厉声制住了想要捡回信件的御史大夫,沉声问:“什么信啊,这么宝贝,来赴宴都要随身带着?”

      御史大夫不敢再动,俯下身磕头道:“是臣前一日刚从缉拿的流寇那里审出的罪状,因事关重大,不敢放在家中,正想寻个机会向陛下禀报。”

      谢宛樾内心沉痛,看目前这状况,莫非御史大夫与想造反的定远侯姚近平是一伙的?是了,姚近平一人孤木难支,要想起事必会找人合谋,可她没想到……没想到会是一向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

      谢宛樾道:“既是罪状何必遮遮掩掩?来人,将那两封密信打开!”

      萧长韫应了一声,眼看要上前,御史大夫脸色登时大变,急急往前一扑,护住地上的信件,“陛下……”

      萧长韫翻转刀柄往地上一划,极为刁钻地挑开信封,将里面那方谢宛樾盖的私印显露了出来。

      “好啊你,胆大包天,还敢私自刻繤陛下私印!”

      御史大夫抬头看向谢宛樾,“陛下,不可……罪状能公之于众,但这封信须得陛下亲自过目!”

      谢宛樾心里早就疑窦丛生,御史大夫此刻又处处透着反常与可疑,她怎么还肯让他近自己的身?

      眼看萧长韫已经拿到了密信,御史大夫往旁一挣,案几上的筷著酒盏被哗啦啦地拂倒在地。

      这番巨响让淮南王谢章铭心下一沉,摔杯为号,摔杯为号,可他还没摔杯呢!谁能料到好端端的一场宫宴能闹出这么多事端,这下不上也得上了,成败在此一举!

      躲在暗处的刺客收到信号,从飞瓦屋檐上尤如神兵般从天而降,各个身手不凡,出手狠厉。

      上首的谢宛樾却并不惊讶的样子,她挥了挥手说:“卫霖,萧长韫,蛇出洞了,杀吧。”

      萧长韫见此情景虽是一惊,却也立刻冷静下来,吩咐道:“让我的人都进来护驾!”

      “完了,完了……”兵行险着,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可那谢宛樾哪有一点惊慌失措的样子?谢章铭弯着腰,躲进矮几之下,感到一阵后怕。

      冯桦已经不装了,他举起刀剑第一时间砍下了自己顶头上司兵部尚书侯渊的头颅。谢宛樾冷眼望去,“歹人自投罗网了。去,把冯桦抓起来!还有姚近平!”

      谢章铭眼睁睁看着姚近平被几名禁军抓了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来不及想太多,探出头往龙椅的方向看去,只见谢宛樾沉稳坐镇,周围有几十名精兵护卫着,近不得身。而台下的御史大夫见起了哗变,便再也顾不得那两封信,不知躲到了哪里,萧长韫捡起信件正专注地读着,周身都没设防。

      谢章铭浑身一振,这可是偷袭的好机会!只要萧长韫一死,那么对谢宛樾最忠心的人就没了,这也意味着最大的威胁解除。

      谢章铭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匕首,悄悄逼近萧长韫的身后,这时,来自璟和帝的声音忽然传进了他的耳里——

      “朕做了何事让侯爷不满了,竟要造反?速速供出你的同党,朕兴许能留你个全尸。”

      等等,原来谢宛樾误以为要造反的人是定远侯?虽然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误会,但这样一来他谢章铭的处境就十分可观了,进可攻,退可日后再徐徐图之,只要谢宛樾不知道真正牵头的人是他,万一失败,他就可以继续回去做他的王爷,更不连累家中老小!

      谢章铭一时天人交战,他彷徨地转过身,想去看看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

      身后的姚近平彻底懵了,他恳切地说:“陛下冤枉!臣一把年纪了,在府中颐养天年,何至于要反?再说了,臣今日手无寸铁,毫无防备,哪里像要起事的样子?陛下明鉴啊!”

      谢章铭缓缓看过去,黄眉死了,冯桦也身负重伤,身边躺下的还有无数他派出的黑衣刺客。卫霖率领禁军与刺客陷入缠斗,宫殿外轰隆隆的脚步声正在逼近……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吗?

      不,只要把姚近平杀死,谋反一事就死无对证。今日安插的刺客全是死士,只要成不了事,他们都会自行了断,谢章铭就还有退路。

      于是举着匕首的手就这样硬生生转了弯,直刺向姚近平的后背。姚近平还在言之凿凿地辩白,谁也没料到谢章铭会突然发难,刀尖刺入皮肤的一刻,谢章铭双目暴突,恶狠狠道:“大逆不道的罪臣,竟敢对陛下不忠!”

      谢宛樾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姚近平倒在地上,已然断了气。她看向谢章铭的目光里透出几分不悦,“小叔何必如此?朕还没来得及审出他的同党。”

      “同党不都昭然若揭了么,一个黄眉,一个冯桦。陛下实在是多虑,头目一死,叛军也就掀不起风浪了。”

      “你当真以为同党只这两人?”谢宛樾冷声道:“姚近平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豢养私军!姚近平方才表现也实在反常……既要造反,何必瞻前顾后,只有身怀破釜沉舟之决心,拼死一搏才能成事!这般软弱反复,必不是主谋!”

      谢章铭内心忽地一震,他又何尝不是瞻前顾后之人?既想走上巅峰,又惦记着他的王爷之位和家中老小,真是做不成大事!

      不远处的萧长韫握着信纸,仿佛遁入空门,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信上的文字。十年前,流寇远比现在猖獗,他们一家逃荒到东南,路上与母亲弟弟走散,只剩他和年迈的父亲。

      短短几月父亲就苍老得不成人样,他背着父亲翻山越岭,找到的食物父亲总是让他先吃,一路上就这样互相扶持、苟且偷生。

      眼看就快到扬州城了,没想到夜里遇上流寇,那些流寇简直是强盗,他们将父亲身上的衣服扒光,吊在绳索上,用藤鞭一下一下地鞭笞着那具本就苍老残破的身躯。

      萧长韫被绑起来,嘴里塞着布条,讨饶的声音发不出来最终只能变成无声的呜咽。流寇简直以虐杀为乐,他们折磨了父亲还不够,还把他当牛一样使,白天让他拉车搬货,晚上还让他去挑水做工,一言不合就是毒打。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萧长韫亲眼目睹父亲被虐待致死,尸体被随意丢弃,再被马匹踩踏而过。他也想过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心中的仇恨让他始终迈不出那一步。他的父亲死了,他还过着非人的生活,那些人凭什么活着?

      谢宛樾的出现就像他的祈求之词终于灵验了,彼时的她只是一个权臣之女,但她带着人用最残暴的方式将那些虐待他们父子的流寇斩杀殆尽,还替萧长韫找回他父亲的尸首,立了个坟冢。

      萧长韫哭得涕泗横流,他的母亲和弟弟下落不明,父亲惨死,他已经没有亲人了,谢宛樾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将誓死报答效忠于她。

      十年后,谢宛樾当初发的密信辗转来到萧长韫的手中,上面黑纸白字地写着:

      “我很看好他,他身强体壮,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最重要的是心性坚定,坚韧不拔,我要让他成为我的人。

      “把人逼入绝境,再现身解救,足以让他对我死心塌地。我要让他众叛亲离,从今以后眼里只有我一人。

      “你们本就是流寇,只需要按我说的找到这个人,极近残暴之事,事成之后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

      谢宛樾做事一向狠辣,估计就连流寇也想不到事成之后他们依旧会被赶尽杀绝,这封密信是如何保存下来的,萧长韫想象不到,只道该是十分艰难的。御史大夫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百姓劳命奔波,他在搜查到这封信时一定也是震惊不已,可一个“忠”字让他在看完信的内容后立即贴身收好,只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呈给璟和帝。

      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心系百姓,忠于圣上,当真担得起忠义贤良,是个难得的好臣。

      萧长韫收起信,看见大殿门口,倒在血泊中的御史大夫。下一刻,殿门被从外面推开,浩浩汤汤的军士们喊打喊杀地冲了进来,这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前锋营。

      一股撕裂般的巨痛从萧长韫的心间浮起,他拔下身边尸体腰间的剑,疾步走向殿前。

      谢宛樾不知为何像是与谢章铭起了争执,她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的小叔,像是在盘算着什么。萧长韫一步上前,剑尖直指谢宛樾的脖颈。

      “你说……”萧长韫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些流寇是不是你安排的?你杀了我爹!还有我娘和弟弟,你找到了他们,把他们全杀了,到头来你还要装作我的恩人!”

      谢宛樾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她很快猜到了那封信的内容,不过她瞬间平静下来,以帝王特有的威严道:“萧爱卿,你这是做什么,朕没做过的事你要朕如何认?定是奸人想要离间我们君臣,你莫要中计,还不快把剑拿开!”

      “那是你的私印,作不得假!”萧长韫目眦欲裂,浑身发颤,他的后背忽然被人推了一下,剑尖往前一寸,刺进谢宛樾的胸膛,汩汩的鲜血渗出。

      萧长韫大喝一声,终是翻转手腕,长剑贯穿谢宛樾的心口。

      他身后的谢章铭彻底陷入狂喜,君臣反目,真是天助我也!谢章铭定了定心神,当即回身,主持起大局:“萧长韫谋害陛下,本王亲眼所见!来人,将这个奸臣拿下!”

      卫霖浑身浴血地回头,萧家军们也是一怔。不过须臾之间,形势就发生了急转,禁军开始变得孤军奋战,既要对抗从天而降的刺客,又要抗击萧长韫的精兵,被打得节节败退。

      谢章铭目光贪婪地缓步走向龙椅,噗嗤一声,另一把刀刺穿了他的右肩,礼部尚书嘶吼道:“别以为我没看见,是你,你在后面推了萧将军一把!”

      紧接着是更多的流矢贯空而来,将谢章铭钉在了他梦寐以求的龙椅之下。奄奄一息的谢宛樾用最后一口气转动身后的机关,偌大的宫殿瞬间变成了屠宰场,困在其间的各色党羽人手全都成了笼中困兽。

      谢宛樾还望着萧长韫,这个昔日的忠臣,这个立下大功的镇北将军。“爱卿……你到死也只能是朕的臣子……”她勉力撑起身子,弥留之际说出的话如泣如诉。

      金銮殿血流成河,尚不知情的御膳房还在忙不迭地产出佳肴。宫娥们捧着菜肴站成一排,有内侍捧出圣旨,恭顺地立在殿门外。

      这场宫宴从开始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鲜血如急流般奔涌而出,染红了内侍宫娥们的衣袍袍角。

      内侍拉开圣旨,掐着嗓子,尖利的声调在入夜的皇宫响起:“吉时到——传陛下旨意,镇北将军领赏!”

      整个皇宫异常安静,回应他的只有天空猝然飞过的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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