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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谢必安和范无救 ...

  •   忘川河的水雾氤氲缭绕,血黄色的波涛间浮沉着点点幽蓝的磷火。北帝揽着我的腰站在三生石旁,忽然轻笑一声:“瞧那两个活宝。”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引着个佝偻老翁渡过奈何桥。白无常谢必安的长舌卷成个蝴蝶结,黑无常范无救的锁链变作花绳,二鬼不知何时竟幻化成妙龄女子的模样——白衣的那个柳腰款摆,绛唇一点朱砂痣;黑衣的那个杏眼圆睁,发间斜插着曼珠沙华。

      “老伯——过了桥就能看见您老伴啦——”白衣女子挽着老翁的胳膊,嗓音甜得像浸了蜜。她帽子上“一见生财”的字样变成了“一见钟情”,随着走动一晃一晃。

      黑衣女子更绝,凶悍的“天下太平”脸硬是挤出个娇羞表情,把哭丧棒往腰间一别,活像提着绣花篮:“孟婆汤里给您多加勺糖可好?”

      老翁被哄得晕头转向,正要迈步上桥,忽然瞥见岸边偷笑的我们。白衣女子顺着视线回头,顿时吓得长舌“啪嗒”垂到胸前——

      “大大大……大帝!”谢必安手忙脚乱去扶歪掉的钗环,发间纸钱扑簌簌往下掉。范无救更狼狈,踩到裙摆直接摔进忘川,溅起的水花里浮出他原本的黑胖身形。

      北帝挑眉:“本君竟不知,七爷八爷改行当引渡仙子了?”

      “属下知错!”谢必安“扑通”跪下,假发套滑下来盖住半张脸,“实在是这老翁哭闹三天不肯过桥……”

      原来这老翁生前是个私塾先生,毕生最恶女子近身。黑白无常换了七八个造型都哄不动,最后范无救嘀咕句“难不成要扮成姑娘”,老翁突然眼睛发直——这才发现老先生藏着本《牡丹亭》的袖珍抄本。

      “倒会取巧。”北帝屈指弹飞谢必安鬓角粘的胭脂,那点朱砂色在空中化作彼岸花瓣,“上回扮说书先生哄小鬼喝汤的账还没算……”

      我忽然想起什么,拽拽北帝的袖角:“他们当年在福州南台桥……”话没说完,范无救的哭丧棒“咣当”砸到脚背——这黑胖子最怕人提他溺水的糗事。果然河水应声暴涨,淹到他腰间,活像重现当年场景。

      谢必安的长舌突然打了个结,急中生智变出把油纸伞:“大人明鉴!属下这次真没偷吃供品!”伞面上“一见生财”四个大字明晃晃的,只是“财”字被糖渍糊成了“喵”字——准是又偷拿了杰瑞的鱼干。

      正闹着,那老翁突然中气十足地喊:“两位姑娘别怕!老朽保护你们!”说着抄起孟婆的汤勺就要砸北帝,惊得范无咎现出原形去拦,青面獠牙的模样反倒把老翁吓晕了。

      “范!无!救!”孟婆的怒吼震得奈何桥发抖。我们趁乱溜走时,回头看见黑白无常一个被罚用长舌捆鬼,一个顶着水缸蹲马步。谢必安的假发套飘在忘川上,像朵将开未开的莲花。

      走远了还能听见范无救委屈的嘀咕:“都怪七哥非要涂胭脂……”谢必安反唇相讥:“放屁!是你把锁链变成金镯子勾引鬼!”

      北帝忽然在我耳边低语:“知道为何他们总换造型?”他掌心浮现出千百张面孔——有慈眉善目的老叟,有害羞的书生,甚至还有挺着孕肚的妇人。“众生畏死,总得扮成他们最想见的模样。”

      忘川尽头升起冥月,照得两个受罚的身影格外清晰。我忽然发现谢必安缚鬼的舌头上刻着极小的“必安”二字,范无救顶的水缸底写着“无救”——原来他们从未忘记那个雷雨交加的约定。

      “要不要……”我坏心眼地摸出一盒从孟婆那顺来的胭脂。北帝会意一笑,袖风卷着脂粉飘向奈何桥。顿时传来谢必安的尖叫:“老八你脸上怎么有唇印?!”接着是范无咎的哀嚎:“七哥你的舌头变成桃花色了!”

      河面倒映着他们追打的影子,像极了当年南台桥下,那两个固执的少年郎。

      幽冥的夜色如墨般晕染开来,忘川河上的雾气悄悄漫过雕花窗棂,在寝宫的地面上铺开一层流动的银纱。北帝斜倚在暖玉榻上,玄色寝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处一道古老的符咒纹路——那是上古时期与天地立约的印记。

      杰瑞蜷在他膝头打盹,黄狸花的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偶尔爪子还抽动两下,像是在梦里追捕什么;米妮则团成银灰色的毛球窝在我腿边,碧绿的眼睛在九幽灯的映照下像两汪深潭。

      “今日想听什么?”北帝的指尖掠过水晶盘里的冥界葡萄,紫黑色的果皮上凝结着霜花,“上次说到牛头马面偷供果……”

      “黑白无常!”我拽着他的袖角小声央求,发梢缠着的几根忘忧草叶趁机攀上他的手腕。他低笑一声,屈指弹了弹那几片不安分的叶子,惊得米妮竖起耳朵。

      “谢必安与范无救么……”北帝的声音忽然浸了三分调侃,袖袍轻挥间,忘川的水汽在空中凝结成镜。镜中浮现出两个少年身影——白衣的那个清瘦如竹,正踮脚摘枝头白梅;黑衣的矮壮似铁塔,却笨拙地捧着书卷在树下诵读。

      “白无常生前的故事,要从清明那场雨说起。”北帝的指尖点在镜面,涟漪荡开时带出纷纷扬扬的雨丝。

      画面里撑着油纸伞的白无常突然顿住脚步——坟前跪着的麻脸妇人哭得几乎昏厥,两个孩童的孝衣被泥水浸得斑驳。远处老翁的叹息混着雨声飘来:“造孽啊……敖大那厮昨夜又输光了绸缎庄的流水钱……”

      镜中景象倏然转换。春香院的红灯笼在雨夜里模糊成团团血雾,敖大醉醺醺地掐着歌姬脖子灌酒,腰间还挂着岳父传家的翡翠玉佩。

      白无常的伞沿滴落一串水珠,每滴都在地上化作银针,悄无声息地扎进敖大脚底涌泉穴。

      “啊呀!”杰瑞突然在梦中惊叫一声,爪子在空中乱抓。北帝顺手揉了揉它的耳根,黄狸花立刻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镜中的白无常已化作翩翩公子模样,雪白长衫下摆绣着暗纹——细看竟是“一见生财”四字变作的缠枝莲。他叩开陈氏祖宅的门环时,赌徒正把妇人逼到墙角撕扯衣襟。

      “啪!”清脆的耳光声惊得米妮炸毛。镜中赌徒左脸突然浮现三道血红指印,右脸紧接着又挨三下——分明是白无常隔空挥袖,却连衣角都没沾湿。

      最绝是那根悬梁绳,每次妇人刚系好绳结,就有无形剑气“唰”地将其斩断,断口整齐得像被月光割裂。

      “无常爷显灵啦!”老仆的惊呼声中,白无常抱着两个孩子穿墙而入。他故意让怀里的婴孩揪住自己垂落的长舌玩耍,吓得妇人连退三步。

      “三小姐且看——”他袖中突然飞出算盘,玉质的算珠噼啪碰撞间,敖大这些年偷挪的账目明细竟在空中燃成幽蓝火焰。

      拂晓时分,白无常倚在烧塌的房梁上啃糖瓜。四间店铺的火势精准地绕开了邻居的粮仓,敖大瘫在废墟里嚎哭时,没人看见有根银丝般的锁链正缠在他脚踝——那是白无常从生死簿上扯下的半页纸,注定要引这负心汉走向刀锯地狱。

      “黑无常的故事更妙。”北帝忽然压低嗓音,惊得米妮把脑袋埋进我袖口。镜中浮现出酗酒青年被父亲失手打死的场景——桐油灯“砰”地炸开灯花时,那缕不甘的亡魂正从尸身上扭曲着爬起。

      画面疾转。成为游魂的青年蹲在自家房梁上啃噬供奉的馒头,每咬一口,面皮就溃烂一分。

      他偷邻居鸡崽时被桃木簪扎穿手掌,调戏新妇反被泼了满头黑狗血。直到某个中元夜,他飘回家门口,看老父跪在祠堂里一遍遍擦拭牌位——那上面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父亲……”游魂的呼唤惊得看门狂吠。当老人提着菜刀冲出来时,他蜷在屋檐阴影里发抖的模样,竟比挨打那晚更狼狈千百倍。

      最揪心是父子隔空对话那段——老人每说一句“作恶”,游魂魂体就淡一分,到最后几乎透明得像张宣纸。

      “秦广王殿前的香才叫有趣。”北帝突然轻笑。镜中黑无常——那时还是待罪的游魂——正把脑袋卡在孽镜台缝隙里偷看生死簿。他发现自己的名字被朱笔圈了十八道红杠,旁边批注“若改过,可授勾魂使”。

      米妮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睛。镜中的黑无常正在刀山地狱替小鬼挡刀——那是个偷馒头喂妹妹的饿殍魂。他青面獠牙的脸上糊满血污,却把哭丧棒变作扁担,一头挑着小鬼,一头挑着受刑的铁钩。

      “三年考核期,他抓的恶鬼能填平半条忘川。”北帝的指尖掠过镜面,映出黑无常现形吓退拍花贼、化身老妪智破妖道蛊术等种种事迹。

      最精彩是某次他撞见白无常被恶灵围攻,二话不说把锁链甩成流星锤,砸得恶鬼们哭爹喊娘——其实人家谢必安早布好剑阵,就等收网了。

      “后来呢?”我揪着北帝的衣带追问,发间的草叶开出一串蓝荧荧的小花。他忽然把我往怀里带了带,下颌抵着我发顶:“后来某日值勤,黑无常的锁链突然缠上了白无常的脚踝……”

      镜中浮现出奈何桥边的场景:白无常的长舌正卷着个哭闹的婴灵哄睡,冷不防被铁链绊个趔趄。他气得把哭丧棒往黑无常官帽上敲,却见对方憨笑着从袖中掏出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忘忧草,恰是白无常最爱的零嘴。

      北帝的手指轻轻划过我掌心的纹路,一缕幽冥火随之燃起,在空中勾勒出阴阳双鱼的轮廓。

      “黑白无常呢——”他的声音低沉如忘川河底的暗流,指尖点在白鱼眼上,那处便浮现出白无常执伞而立的身影,“谢必安属阳,专司引渡男子阴魂与女子阳魄。”

      镜面般的水晶地砖突然泛起涟漪,映出人间将死之人的景象:缠绵病榻的老者喉间飘出一缕青烟,被白无常袖中飞出的银锁精准缠住;而难产濒死的妇人额前渗出金芒,则被黑无常的玄铁链吸入掌心。两条锁链在空中交错缠绕,如同阴阳二气在太极图中流转。

      “魂为轻清,魄为浊重。”北帝的广袖拂过九幽灯,青光里现出三魂七魄的形态——男子的天魂如青烟缠绕白无常指尖,地魂却似黑雾没入范无救的袍角;女子的七魄则化作流萤,被白无常的哭丧棒驱散于晨光之中。

      米妮突然“喵”了一声,银渐层的爪子拍向空中某处——原来是我的发梢不知何时缠上了黑白二气,正被北帝耐心地一缕缕分开。

      窗外传来铁链碰撞的脆响,黑白无常正押解新魂经过。

      透过雕花窗棂,可见白无常的长舌卷着本发光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阳间功德;黑无常则把哭丧棒变作秤杆,末端吊着的铜秤砣上刻着“业报”二字。

      他们经过孽镜台时,镜面突然映出千百张人脸——善者魂体通透如琉璃,恶者魂魄浑浊似泥浆。

      “过了鬼门关——”北帝突然将我往怀里带了带,寝宫的地面应声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方血黄色的滔滔河水。有半透明的魂灵在浪尖沉浮,每当要抓住岸边的彼岸花时,花茎就会突然化作锁链将其拖回深渊。

      “恶人的魂魄会被牛头马面的钢叉挑着,从孽镜台一路拖到阎罗殿。”他的指尖在我腕间画圈,酥麻的触感中,我仿佛看见镜中的自己正被十殿阎罗轮流审视。

      暖玉榻边突然生长出大片彼岸花,血红的花瓣上凝结着露珠般的记忆碎片。北帝摘下一朵簪在我鬓边,花蕊里立刻浮现出黄泉路的景象:熙熙攘攘的亡魂队伍中,有个书生频频回首,却被黑无常的锁链拽得踉跄前行;而前方的老妪正弯腰捡拾脚印里开出的往生花,白无常体贴地为她撑起纸伞挡雨。

      “最妙是奈何桥头。”北帝忽然含住我的耳垂轻咬,惊得忘川河水倒卷起浪花。水雾中浮现出孟婆的汤棚——白无常正把拒喝汤药的孩童举高高,长舌卷着糖葫芦逗笑;黑无常则按住挣扎的恶霸,直接掀开天灵盖往里灌汤。汤勺碰碗的叮当声里,隐约能听见前世记忆被洗刷的沙沙响。

      “该睡了。”北帝突然挥手散尽幻象。暖玉榻边的更漏显示已是子时三刻,杰瑞早翻着肚皮睡成滩猫饼,米妮也团在绣枕边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他俯身抱起两只猫的动作轻柔得像捧起云絮——黄狸花在梦中蹬了下腿,爪子勾住他腰间玉佩穗子不放;银渐层则迷迷糊糊把脸埋进他袖口,嗅着沉水香又沉沉睡去。

      等把毛团们安顿进铺着鲛绡的小窝,北帝回身将我打横抱起。玄色帐幔无声垂落时,他忽然咬着我耳垂低语:“明日带你去瞧新鲜——那两个活宝最近在研究用长舌给亡魂编中国结……”

      忘川的水声渐渐远去,最后入耳的,是窗外黑白无常巡逻时的拌嘴——白无常正抱怨黑无常的锁链钩破了他新做的长舌套。

      杰瑞在睡梦中突然打了个喷嚏,喷出的火星点燃了北帝袖口的曼珠沙华纹绣。火焰里跳出个啼哭的婴儿虚影——正是魂魄准备投入轮回的征兆。

      “瞧,”北帝屈指弹灭火苗,“这缕魂魄方才走过所有流程,此刻正要降生在江南织户家。”婴儿手腕上还缠着半截透明丝线,另一端遥遥系在忘川河底的往生石上。

      纱帐外,黑白无常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忽长忽短。白无常正把长舌编成网兜,接住从往生井溢出的星芒;黑无常则用锁链丈量某个魂魄的罪业厚度,链条每延长一寸,井底就传来相应的婴啼声。

      北帝突然捂住了我的眼睛:“别看那口井——”他的掌心传来暖意,“活人见往生,要折寿的。”

      寝宫角落的铜漏滴到丑时,黑白无常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北帝解开我衣带时,锁链声竟化作摇篮曲般的韵律——原来黑无常把哭丧棒忘在了廊下,夜风吹过空洞的棒身,奏出的调子像极了人间母亲哄睡的歌谣。

      米妮的尾巴在梦中轻轻拍打节拍,而杰瑞爪子底下按着的,赫然是白无常掉落的半片纸钱,上面“一见生财”的字样正随着呼吸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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