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柳》涂中

5、相对

　　第五章

　　卫明靠在窗边看着花开满庭的后园。
　　刺目的阳光里，那两道白色的身影并不清楚，只隐约看得见个轮廓而已。
　　萧敏之颇不讲究形象地趴在书桌上，见对方一动不动地看得专注，不由好奇：
　　“卫大哥，你在看什么？”
　　卫明没回话，只是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回桌边。
　　“怎么没和你师兄一起？”
　　萧敏之见他过来，忙立直身子，又听他漫不经心的言语，不由噘了噘嘴，更显孩子气：
　　“师兄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天到晚也见不了几面！我都快无聊死了……”
　　卫明整理着桌上略显凌乱的词集书卷，听他抱怨，也不作答。
　　萧敏之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却不知缘由，踌躇了阵，换了个话题：
　　“魔教最近好像很安分呢，也不知道他们抢一个死人做什么？”
　　所谓的魔教，其实应该是“离教”，现任教主离辛颇有才华，将原本籍籍无名的一个深山小派发展到了如今横据一方、令全武林都畏惧三分的教派。
　　魔教自抢得林晓尸体、重创叶礼贤后便再无动作，似乎他们的目的确然只有死去的林晓。
　　“敏之，清城派和鬼门的交情很好么？”
　　卫明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
　　会这么问，是之前卫明无意间看到洛凌天与鬼门遣来探视叶礼贤的副门主在交谈，看样子关系很是不错。
　　萧敏之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
　　“也没有吧，普普通通罢了，师父还常说鬼门行事太诡谲不定，须防着几分才好。”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亮，
　　“不过我师兄和徐门主的义妹好像认识很久了，关系还蛮好的。”
　　徐奉江的义妹，也是鬼门的副门主，名叫红绡，但其人却从不沾任何与红相关的颜色，所用兵器为白银长链，在江湖上素来因脾气古怪而为人所惧。这样一个女子，在洛凌天面前却是笑靥如花、娇柔似水，想必当中定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卫明若有所思地回忆起昨日在一个僻静处见到的绿衣女子与白衣青年亲昵的动作，心中有了些模糊的想法。
　　“咦，那个人就是厉星瑶吧？”
　　萧敏之看着后园里慢慢走近的两人，一个自然是叶以东，另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却是不该在月门出现的厉星瑶。
　　卫明也往窗外望去，恰好迎上叶以东不带情绪的视线。
　　叶以东漠然地看了眼屋内的两人，深幽黑瞳掠过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不悦。
　　“阿晴？”
　　厉星瑶不解地看了看突然沉默下来的叶以东，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个锦衣华服的英俊少年正半靠在窗前与屋内另一个青衫男子说着什么话。
　　“怎么了，是你的朋友？”
　　厉星瑶很少看到叶以东会在和自己说话时突然走神，不免对那两张陌生面孔感到了些好奇。
　　“路上遇到的一个老朋友，年轻那个是洛凌天的师弟。”
　　叶以东淡淡解释了句。
　　“哦。”
　　厉星瑶眨了眨眼，知他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只是忍不住又往那边看了几眼——那个年轻少年就算了，只看到侧面的男人他却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分了心神，叶以东却也差不多，只不过两个人分心的对象不同而已。
　　厉星瑶这次出来是要去找一个人，偏偏此刻月门正乱得可以，身为少门主的叶以东再与其父不和，也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但若让不谙武功的厉星瑶独身远行，又铁定会出什么事……
　　皱着眉，叶以东叹了口气，问正若有所思的厉星瑶：
　　“星瑶，不能迟几天再走么？你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厉星瑶闻言回神，却只是笑笑，清丽的五官楚楚动人：
　　“阿晴，你总是这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他咬了咬下唇，或许也是想起之前几次出门自己的容貌引来的麻烦，微微蹙了下眉，
　　“我会处处当心的。”
　　“——你再小心，不懂武功便已是最大问题。”
　　叶以东说得直接，视线却无意识地滑向那边还在说话的两人——萧敏之大概是怕了他，早已转过身背对着窗户来个自欺欺人的权当没看见，而站在书桌边的高大男人在最初的对视后便低下了头看着手里一本书册，偶尔会抬头看看似乎是在说个不停的萧敏之给些反应。
　　洛凌天那只狐狸到底在忙什么，居然连自个的师弟也顾不上……
　　想到那个总是一张笑脸的青年自从见过叶礼贤并传达了清城派掌门的问候后便很少见到其身影，反是他这个师弟总往卫明住的地方跑，叶以东的表情又冷了几分。
　　“阿晴，能不能给我引荐一下你那位朋友？”
　　厉星瑶突如其来的请求让叶以东有些没反应过来，呆了几秒才点头：
　　“没问题。”
　　他一向迁就厉星瑶，所以心里虽然奇怪，但也并未追问缘由。
　　卫明看了眼正朝自己友善微笑的青年，回以客气但疏离的浅笑：
　　“星瑶公子。”
　　“叫我星瑶便可，我可以叫你卫大哥么？”
　　厉星瑶的长相其实说不上绝色，单论相貌的精致美丽，反倒是他身边的叶以东更甚一筹。但他眼角眉梢却有一层说不出味道的妖赢，很容易勾出人心里的欲望。
　　像是此刻，略弯着眉眼，似有还无地微笑着，用那以成年男子而言过于清亮柔和的声音缓缓说话，本来清朗的空气顿时就好像浮了层暗香，撩人心神。
　　卫明微眯了下眼，目光闪了闪，嘴角仍是淡漠的微笑，沉稳的声音也依旧生疏客套：
　　“卫明不过一介武夫，公子这声大哥倒真有些担待不起。”
　　叶以东察觉到了眼前这个男人掩藏得很好的不悦，一时之间居然有些犹豫要否对他这种态度作出反应——若换了别人对厉星瑶这种态度，他定会给对方些教训；但卫明的不悦并非平常那种对厉星瑶身世的轻蔑不屑甚至猥亵，而是……
　　“卫大哥你是阿晴知交多年的朋友，星瑶不过区区一名伶人，叫你一声大哥才是高攀。”
　　厉星瑶未尝不知道卫明话语里的拒绝，不过他生于飞星宫，对于有些事早就看得淡了，放低姿态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管是脸上的笑还是轻柔徐缓的语气，都丝毫不减半分。
　　他话既说到这个份上，又搬出了叶以东，卫明便也不好继续冷淡，只好略一颔首：
　　“论年纪我确实长于你。”
　　算是默认了对方那声“卫大哥”。
　　萧敏之自打叶以东进门除了最开始的招呼就一直保持沉默，听他们这对话颇觉得有些说不清的针锋相对或是绵里藏针的诡异，但同时又禁不住想起他自己改口叫卫明“卫大哥”时对方似乎也没见有这么抗拒，心中于是又雀跃几分——看来，虽然他相貌比不上这个厉星瑶，但人不可貌相，还是自己比较招人待见！
　　卫明一转眸就见他在那不知笑个什么劲，本来不快的心情多多少少纾解了些。
　　厉星瑶则是觉得这个叫萧敏之的完全藏不住情绪变化，跟他那个像狐狸一般狡诈的师兄还真是天上地下。
　　至于叶以东，他只觉得这小鬼好理解到让人都没力气跟他较劲——瞧那沾沾自喜的模样，估计是在那窃喜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晴曦，你是不是很不放心厉星瑶？”
　　凉亭里，卫明抚着手中的竹箫，问得随意。
　　叶以东停了拨弦的动作，侧眸看他：
　　“为什么这么问？”
　　卫明笑笑，持箫的手点了点石桌上的琴：
　　“你这琴声可是丝毫没有阳春白雪的轻快欢跃。”
　　连带他的箫声也郁郁了下去。
　　叶以东也知道自己的心思反映在了琴声上，索性推开那把琴：
　　“他不会武功，再加上相貌太引人注目，孤身一人的话实在很危险。”
　　卫明沉默了会，方道：
　　“他不是有你给他的防身暗器么？那东西对付一般的武林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说他好歹也是飞星宫未来的宫主，稍微聪明点的人都知道最好不要私自向飞星宫的人下手吧？”
　　飞星宫纵然只是个为教坊培养伶人的组织，却也因此有官府在后撑腰，更别提当今皇上的宠妃也是飞星宫出去的，若真糊里糊涂对飞星宫做出些下三滥的事，绝对讨不了什么好去。
　　叶以东当然知道这些情况，但知道归知道，担心却并不能有所减轻：
　　“我不想出了事再秋后算账。官府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
　　与其事后追究，不如防患于未然才是最佳的保护。
　　卫明听他这么一说，也只能苦笑：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
　　他顿了顿，又道，
　　“厉星瑶准备往哪个方向走？”
　　叶以东有些不解：
　　“大概先沿江而下，他是找人，所以估计路线不会太固定，问这个干嘛？”
　　卫明把琴重推回他面前，表情浅淡：
　　“上次不是和你说过我觉得林晓的死有问题么？反正查起来也得从出事的地方开始，我打算和厉星瑶一起走。”
　　之前叶以东已经将林晓的死向卫明描述了番，两人合计了下，清楚这事必定有内情，于是便商定叶以东暂留月门以安顿门内事务，卫明则去查探将林晓之死——叶以东本身对追究真相倒不怎么热心，不过卫明坚持，他便也懒得阻止了。
　　不过这时听卫明说起这件事，叶以东心知肚明对方是替自己分忧，不由心中温暖，又有些犹豫：
　　“你不是，不太喜欢星瑶么？一起上路会不会勉强……”
　　这两日，卫明对厉星瑶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叶以东也尽量让两人少碰面，虽然他对厉星瑶一反往常的热络很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知为何，他并不希望这两个人过于亲近。
　　卫明摇摇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沿，像是在思考该怎么措辞：
　　“我也并不讨厌他，况且与其让你在整顿月门应付其他门派时还要分心去担心他，倒不如我沿路注意下让你安心。”
　　他并不否认叶以东的判断，但同时也很清楚地表明，对于这么一个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对象，为了叶以东能全心全意解决这边的麻烦，他还是会尽心保护的。
　　叶以东也不是那种婆妈之人，他相信卫明既然做了保证，那么他绝对可以全无后顾之忧地处理月门的事情。
　　“那么，多谢了。”
　　点点头，叶以东总算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表情也轻松了很多，笑容更是极之飞扬明丽，在午后开始逐渐温柔下来的日光里格外动人心弦。
　　卫明似乎怔了怔，幽黑的眼垂下去，唇边微微扬起一道七分愉快三分冷漠的弧，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箫管：
　　“好了，现在总该没有能让你把好好一首阳春白雪弹成阳关三叠的烦心事了吧？”
　　叶以东会意地搭上古琴，拨弦定调。
　　箫并不是适合欢快旋律的乐器，之前那忧郁清幽的音色与其说是被叶以东的琴声干扰的结果倒不若说是其本身的局限。因此叶以东未曾留心到此刻郁然冷清的箫声却是如之前的琴声一般被奏乐者的情绪影响，也算在情理之中。

　　“敏之，你这几天都去哪了，怎么一天到晚都不见人影？”
　　洛凌天一边吃着早点，一边问还睡眼惺忪的萧敏之。
　　萧敏之抓了抓脖子，迷迷糊糊地回答：
　　“不就卫大哥那里呗，这月门我也就跟他熟。”
　　他说完，眼神清明了些，开始反问眼前动作优雅的白衣男子，
　　“我说师兄，一天到晚不见人影的是你才对吧？！我看你压根就不记得你还有我这个师弟了！”
　　洛凌天瞅他一眼，一双带了桃花的眼难得的是在真心微笑：
　　“胡说，你以为这些早点是自己长脚跑你房间来的？”
　　萧敏之家中是几代经商，家底殷实，在当地还算有些势力，偌大一个家业只得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好在他爹深知慈母败儿的道理，早早就将他送到清城派，一来磨炼磨炼，二来也可以学些武功防身。清城派的掌门以前曾欠了萧家一个人情，对这个十四岁才入门的弟子也算爱护，悉心传授武艺不说，还经常让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带着在外行走，再加上两人年龄本来也就相差那么三四岁，因此关系倒是较之其他那些师兄弟更为近些。
　　对老于江湖的洛凌天而言，萧敏之的跟前跟后让他的生活多了许多乐趣不说，还常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毕竟很少有人会对这么个毫无心机的大孩子抱有什么戒备之心。因此平日里他对这个小师弟还算颇为照顾，权当自己多了个既可解闷使唤起来又挺方便兼有用的跟班。
　　“你那个卫大哥，好像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随手倒了杯茶递给被馒头哽住的萧敏之，洛凌天的口气很是随意，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闲话家常。
　　萧敏之接过茶灌下去，等顺过气才回答：
　　“我好像听他说过他的师门不允许弟子涉足江湖，就连下山都必须经过几位师父同意。不过这次百年之期已到，这条门规暂时可以作废。”
　　这是有次和卫明上街，对方接到封飞鸽传书后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出来的，萧敏之也是听过就算，现在见洛凌天问起，才想起这茬。
　　“不允许涉足江湖？百年之期？”
　　洛凌天想了想，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
　　“难道是无双门……”
　　也无怪乎他一下子就想到无双门，毕竟目前最为沸沸扬扬的消息就是“太极玉”重现江湖，别说是本来就心思百转千折的“笑面狐”洛凌天，换个稍微机灵点的略一梳理也能想到无双门上面去。
　　其实以卫明谨慎冷然的个性，鲜有说漏嘴的时候。这一次估计也是因为萧敏之确实很容易让人放松心里那根弦。况且不管卫明再厉害，也不会料到一直对自己不甚上心过的洛凌天会有兴趣打听他的来龙去脉，故此才会透露了自己身份的线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