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奏》周南司北

16、（三）

　　两周后的一日，陈弦按点下班回到公寓，正在电梯里聚精会神地刷手机，门一打开，迎面撞上一人。
　　那女孩儿惊呼一声：“哎哟。”手里抱着的一沓纸便掉了一地。
　　陈弦赶紧一边忙不迭地道歉，一边弯腰去捡，翻过来一看，竟然全是曲谱。

　　女孩似乎也愣了一下，随机冷哼一声：“是你？”
　　陈弦迷茫地起身，只见身背大提琴的玲珑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一把将他手里的曲谱夺了过去。
　　“呃……”他望了望电梯外的楼层数，15，的确是自己住的公寓楼层没错。
　　“你怎么在这里？”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我住在这里啊，1504。”陈弦抱歉地眨了眨眼，抬手指向最靠西边的一间。
　　“靠。”女孩儿低骂了一声，“我哥竟然租在这里。”
　　陈弦愣了一下，这时电梯因太久没关而发出了滴滴的报警声，林珑往里迈了一步，显然是不想理他的样子，按下了关门按钮。
　　陈弦叹了口气，只好转身回到自己公寓。

　　第二天是周六。隔壁从早上9点就开始吱呀吱呀地搞装修。陈弦从香甜的回笼觉中被吵醒，太阳穴神经突突地跳。无奈之下只好起床洗漱，换了衣服打算出门避难。
　　刚打开屋门就看到林珑顶着个鸡窝头，满脸乌云密布地从1502走出来，气势汹汹地走到1503门口，哐地踢了门一脚。

　　看到陈弦，她没好气地问：“喂，有耳塞吗？”
　　陈弦摊了摊手：“我也是被吵醒，受不了，打算出门来着。”

　　林珑趿拉着拖鞋，正想转身回屋，却听陈弦在身后问：“你刚搬来这里，对周边环境还不熟吧……请你喝咖啡？”

　　昨日回到家里，陈弦正想发讯息问林可成，林珑怎么在这儿，林可成的微信视频请求就拨了过来。
　　他慌了一下，去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才点击接受。

　　视频那头的林可成神采奕奕，似乎是刚晨跑结束，穿着一件略紧身的运动上衣，额头上还有薄汗。荷尔蒙几乎沿着网线传了过来。
　　陈弦不自然咳了一声，端起杯子假装喝水。
　　“喂，学弟，这两周我有点忙，没有来得及联系你们，还好吗？”
　　“呃……我吗？挺好的……按部就班。”陈弦在沙发上往里缩了缩。

　　那头林可成微眯起眼，向镜头凑近。陈弦吓了一跳，将手机拿远了一些。
　　“你那儿怎么这么暗啊……”林可成嘟囔。

　　“哦……”陈弦转身拧开落地灯的开关，暖光洒下来，将他的半边侧脸照亮了些，“我刚下班到家，没来得及开灯。
　　“对了……刚才我在电梯口，看到你妹妹了。”

　　林可成又端详了一下他，顿了顿，道：“我就是来和你说这个事的。我租下了你们楼层的其他三间公寓，这两天就会找施工的安装隔音板，方便以后排练。”

　　“啊？”陈弦脑子有点短路，“是不是有点夸张……为什么？”

　　这片公寓是政府新盖的青年人才公寓，所以租金比其他商业公寓便宜，但地段也很偏，距离陈弦上班的地方，坐地铁也得一个多小时。所以几栋楼的入住率并不高。
　　两梯四户，陈弦所在楼层的另外三间，一直都没有租出去。

　　“上次去了你们小区，觉得环境挺好的，人也少，加之公寓产权可以注册公司，这个区位如果创业政府还能给税收优惠。
　　“我想，不如让大家都住过来，还方便以后排练。
　　“陈弦，你眼光不错。”
　　林可成列举了一堆优势，最后还不忘带了陈弦一句。

　　“好吧……那你以后打算就在国内发展啦？美国那边怎么办？”虽然对他这种一口气租下三间公寓的挥霍行为略有腹诽，但实在也不关他的事，而且总比之前某人尝试登堂入室住进他家强。
　　陈弦一边干巴巴地假装关心，一边扶了扶眼镜。

　　林可成看着他，过了几秒都没说话，好像定格住一般，许久后轻笑一声：“我只是人在国内的时间会久一些，油管的视频还是会同步发。以后要是有邀约，我们也可以去国外演出。”

　　陈弦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业余水平，到不了那一步吧……”

　　这回林可成回得很快，语气也严肃了几分：“你不要妄自菲薄，我就是觉得古典音乐的常规演奏模式太不接地气了才做的自媒体，更何况四重奏是四个人的合作，默契比专业更重要。”

　　听他这么说，陈弦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我最近要多练练琴。”

　　“哈，”林可成笑了声，刚想说什么，好像遇到了熟人，转头打了声招呼，又回到视频中，和陈弦匆匆交代，“我有点事可能要先挂了……对了，林珑刚回国，对国内的很多事情不熟悉，你帮我照顾下她，谢谢啦！”

　　呃……照顾小姑娘，这件事陈弦完全没有经验。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
　　林珑脚步顿了顿，回头，虽然仍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但语气却软了几分：“不喝咖啡，我想吃蟹粉小笼、五丁包、松子烧卖！”

　　陈弦松了一口气，唇角扬起：“那你去换下衣服，我在电梯口等你。”

　　云城最老字号的茶楼，繁月楼，就开在五一广场旁边，原本这一带才是市中心，也就是陈弦小时候住的地方，后来市政府搬迁去了新区，那边商场林立，新式住宅鳞次栉比，这一带便慢慢只剩下了一些本地老头老太们。
　　但往往最好吃、最地道的饭馆都还固执地留守在老城区的市井巷子里，得靠本地人带路才知道。

　　林珑稀里呼噜地大吸一口甜豆浆，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躺倒在酒楼的藤椅上。
　　陈弦觉得很新奇，这样一个纤瘦的少女竟然大早上能够吃掉三个满屉的包子，一碗粥，外加一杯豆浆。
　　看来是在国外饿狠了。
　　吃饱喝足后的林珑看起来没了平日里的蛮横，懒洋洋地冲陈弦说：“还不错。”

　　陈弦弯着眼睛笑，和她搭话：“你以后要是长期在国内，就在国内上学么？”

　　林珑白了他一眼：“我都大学毕业了上什么学。”
　　陈弦大吃一惊，面前的少女看起来不过是读初中的年纪，四肢纤细，在裤衩和大T恤里晃荡，怎么看怎么不像大学毕业生：“呃……我以为你才十五六岁呢。”

　　林珑见他惊异的表情，挑了挑眉：“哥们儿，我都二十了，中间跳了两级，毕业是早了点。”

　　“那你……也是学音乐的吗？”陈弦见她心情好，便趁机套套近乎。

　　“唔……算是吧，小时候一直跟着妈妈学，后来中学去的音乐学校。”提到母亲，她的睫毛稍颤了一下。

　　“所以你和学长是亲兄妹？”

　　林珑鼻子皱了一下：“嗯，不过我刚出生就被我妈带到国外去了，上初中了才见到我哥。
　　“你呢？”

　　林珑忽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陈弦：“你和我哥是什么关系？”

　　被突然问到这种问题，陈弦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我们高中在一个学校。”

　　“呵，骗人。”女孩儿拔出豆浆里的吸管开始把玩，“我哥喜欢你。”

　　陈弦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不可能，我们中间有很多年都没联系，最近才开始熟了点。”

　　林珑将吸管打了个结，做成一把简易枪的样子，对准陈弦，重复道：“骗人。”

　　“真没有……”陈弦无奈道。

　　“那你喜欢他么？”女孩儿顿了顿，换了一个问题。

　　“唔……欣赏吧。”陈弦不敢说谎，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你哥是很个有才华的人。”

　　“很好，你最好不要喜欢他。”林珑放下“手枪”，嘴角扬了扬，“哥哥是我一个人的。”

　　“你哥哥全网的粉丝，恐怕超过五百万人呢……”陈弦失笑，提醒她，“他很受欢迎。”

　　林珑却用看笨蛋的眼神瞟他：“这能一样吗？我哥又不会和粉丝亲嘴睡觉。”

　　陈弦心虚了半拍，提醒她：“那他以后总会有伴侣的吧，难道要让他孤独终老……”

　　林珑却忽然有些暴躁，从椅子上蹦下来：“真烦，反正不行，哎呀和你说不清，走走走，我想喝奶茶。”

　　陈弦无奈，只好结了账，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

　　……

　　饕餮。

　　一日下来，陈弦暗自给林珑安上了这个绰号。
　　奶茶、蛋糕、火锅、臭豆腐、炸鸡柳，晚饭后没多久又来了一顿夜宵烤串。陈弦吃到一半就快撑吐了，后半场就作为一个陪吃，看着林珑无休止地进食。

　　两个人的相处还算顺利，陈弦发现林珑很喜欢谈及她的哥哥，但每每陈弦要搭话，便像踩到雷似的会将她瞬间引爆。
　　故而他后来也不说了，只是嗯嗯随口应着，只是听。

　　这一日下来，他也大致知道了，林可成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像他本人显现出来的那样阳光顺遂。

　　林家兄妹的父亲是云城知名的房地产开发商，母亲从事音乐研究，在生下林珑后没多久，接到了纽约塞万音乐学院的教职邀请，就毅然赴美，此后和丈夫分居两地。

　　虽然林可成从小就展现了极高的音乐天赋，但母亲去了美国后，林父便不怎么赞同儿子专职学习音乐。林可成从云城音乐学院附小毕业后，就被安排到了普通初中和高中就读。

　　直到高中毕业，林母觉得孩子放弃这样的天赋实在可惜，还是让他申请了斐斯大学的作曲系。

　　林父和林母大吵一架，母亲当即买机票回国，领了个迟到的红本本，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云城。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听了那些故事，陈弦不由产生了些许同情。

　　和煦的林可成、哭泣的林可成、拧着眉头的林可成、眼底深不可测的林可成，也不知道他呈现出来的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都是、抑或都不是。

　　回到家中，陈弦累得瘫倒在沙发上。
　　社交能量早已清零告警，他从茶几下面摸出一瓶剩了一半的梅斯卡尔，拧开瓶盖，对着瓶子灌了一大口。
　　烟熏后的湿泥土和花果香气滑过他的喉咙，烧入胃中。
　　他掏出手机，连上音箱，玛丽莲曼森的声音充斥了整个空间。
　　陈弦紧绷的神经瞬间舒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