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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听雷觅音逢潭眼(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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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雷镇的仙姑观一向香火旺盛,据说求子最灵。
香一旦闻久了,便让人昏昏欲睡。檐下铜铃响,滴溜溜刮着壁,签筒喳喳哒哒,半晌掉落一支。
他掀开眼皮一瞧,下签。紧接一声惨叫。
苦修难以升仙,但各地仙姑观又不能无人管理,故由官府拨饷,处理观中庶务者,称为道士。
那道士花白胡须,捋一捋,眯眼将跪在金像前的妇人看了看,摇头叹息,“仙姑既发话,你还是回去罢,命里无子,所愿难求啊。”
许是意料之中,妇人拭泪唉声,并不过多停留,起身离去。
送走香客,老道忽至角落抓起一把笤帚径往仙姑像后大步走去,气势汹汹似要宰人。
“小毛贼给老子滚出来!桌上贡品我早晨刚换过,你……”
他说这句时,一团身影已从巨大金像背后滚出,伴着哀求:“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子知错!”
笤帚落在背脊上,清脆强直,像捣衣槌杵到盆底。
少年抱头嬉笑,边笑边道:“吃一个也看不出来嘛,仙姑反正不来享用,她要是知道,也会大发善心饶了我。再说……”他猛地扑去擒住笤帚把儿,端出花儿似的脸,“最后不也是落了您腹中?”
老道一时噎语,欲夺笤帚却争抢不过,恨恨骂了句:“再让我看到,非剥了你的皮!”
“嗳,是哩,那小子先走了。”少年弯腰赔礼,一路恭敬后退,直退到大门口。守门的小道童白了他一眼,满脸嫌恶。
」
临近黄昏,包子铺才堪堪收摊。北风一卷,肉香潜走,树枝哗啦啦刮蹭,招牌咚咚敲着车轱。
“渴了吧?”老板娘将茶壶倒尽,直至滴不出一珠,将水碗递向少年,“喏。”
他喊了一整天,口干舌燥,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末了舔舔,唇色恢复十几岁年纪的殷红。
“我回家了,你可有处休息?”老板娘操起车架拉开弓步,曲腿向前拖去。
“有。”少年踅步转至车尾,双手一推,前方顿感卸力。
老板娘吃惊往后瞧,他笑盈盈道:“我出城,与娘子同路。”
两人忽然熟络,只听聊道:
“你怎知我家在城外?”
“娘子的包子最香,小子馋好几天了,仔细看着呢。更想您心善,白日里太阳毒,正好借您的地方躲躲阴。”
“不是管我要包子?”
“不是……”
他说着,脚步踩过漱瑶眼前,一双赤足,后跟磨出厚厚老茧。她抬头望去,无剧光映射,那眸子不见底色里的墨绿,倒像一早看错了。
漱瑶赶紧合十双掌,朝上乞怜般拜了拜,凌乱发丝与脸上皱纹缠绕,像几亩枯田。嘴中低声讨道:“求好心人赏口饭吃。”
少年侧目瞥她,续扭头与老板娘交谈。
等啊等,又一日暮浓昼淡,集市由喧嚣至萧条,更夫提灯经过,梆子敲一声,鸟翅一飞振,她抓了把土搓揉掌心,余温韵暖。
蜡油气味渐次飘散,慢慢地,肉香突兀游弋,听得飒沓脚步匆匆靠近。
“婆婆,吃包子。”少年人轻快的嗓音。
漱瑶面露狂喜,伸出泥手上下抹寻,于空碰到一处软绵,未及分辨,他话中之物已塞进掌心。
只见墙根一老妪直往嘴里送东西,狼吞虎咽,兀地梗住咽喉,半晌说不出话,瞪大双眼呜呜哭泣。
“慢点儿慢点儿。”少年抬手顺她背心,见势不好,猛拍两下,咳出一口混着泥的包子皮。
“谢……谢谢。”漱瑶吃毕剩下的包子,摸到拐棍,颤颤巍巍立起。
少年退后一步,目光徐徐将她睃视一圈,末了噙出微笑,好似满意。
“孩子,谢谢你。好人好报,仙姑会保佑你的。”
“是,老人家慢走。”他躬身礼道。略抬首,老妪佝偻身影一摇一晃,蓬乱花发于月下膨胀脑袋,像一个毛茸茸大冬瓜。
再出城门,晚晖余温殆尽,风中凉意穿过肋间皮肉,他捂住怀抱,缩肩往东行去。
东边有数顷良田,农户若干,拂晓便闻鸡鸣人欢,煞是热闹。找棵歪脖树躺下,无谁驱赶,稚子可爱,有些孩童追他玩耍。
按了按腹间辘辘饥肠,少年身材颀长,猿一般灵敏,手脚并用,嗖地攀至树干,扶枝一翻,稳稳当当卧在绿叶白花中。
挺错长腿,他歪头随意一瞭,啧了声,随后拨开眼前细小花瓣。弦月下钩,远远地够不着,放落手指,却似萼片将那回弹的花簇紧紧托住。一远一近,严丝合缝。
他发出细小笑声,约摸扯着什么,又往肋下抚去。
此般玩弄几番,兴致骤失,眼一合,耳畔流风,田野穗株浪起浪伏,早蛙偶鸣,仿佛激出麦香。
恍惚迷离之际,不知时辰,脸上忽冰丝丝一抹贴来,翻掌去拂,清凉濡湿。
他甫一睁眼,天崩地裂似,轰隆一声巨响,地平线处紫光爆闪,欲把穹顶裂成几块。又一亮,滚雷才至,万马奔腾,雨如白瀑,震得心肉神经俱皆颤栗。
猛哆嗦,暴雨猝不及防。这一吓忘记人在高处,待身有临空之感,手已擦过枝叶,怕是抓不住了。
他滚落向下,几乎闻到树冠底尚未淋湿的土味。只剩心甘情愿闭上眼,尚来得及护紧前胸。
一息间,雨滴坠成豌豆大似,噼里啪啦砸,穗丛齐齐弯曲,弦月瞬而隐匿。夜幕广阔,沉甸甸的,似乎在往人间压轧。
“阿嚏!”鼻痒,他打了个喷嚏。
料想该脏腑震荡,头晕目眩。奇哉怪哉,除去雨势,涛雷惊电一概散去,竟觉身子轻盈无比。
狐疑未解,他皱起眉头,鼻尖痒意更甚。
是雨滴溅起的尘埃。
而他瘦长的身体正慢慢降落,羽毛般轻巧,缓缓置于地面。
未及它念,双掌一撑,足底触到坚实土地,悬心才稳。他拍了拍衣裳,顺而抬首,心尖又是遽然一颤。
“阿姊?”
天空闪过明光,一道灿白人影赫然立于树前,身姿端宁,绰约秀丽。她乌发垂顺,无簪饰,别一朵随处可见的野白菊。头顶弧亮,弧上滚珠般跳跃水点,任意弹脱,一颗颗银豆似。无人执伞,瓢泼大雨,她身上却干燥洁净,透明得不像真。
“不可能……”
对视之人嘴唇翕合,惊于前,喜于后。雨鞭朝他脸上抽打,眼瞪得大,涩涩流下泪珠,与水混成一片。
“阿姊!”少年抬步欲奔,猛地喷嚏不止,一张脸霎时东皱西攒,一副滑稽模样。
漱瑶忍俊不禁,指尖略招招,避雨诀起,两道弧光,一高一矮。
“你叫我什么?”她向前走去,至近前便不再靠拢,只移步将他打量。
“阿姊。”少年回道,一边将眼光死死追定,仿似她是月宫来的仙娥,稍不留神,便要腾驾飞走。
于是一人想趋近说话,一人却拉扯徘徊。两人如此绕了一圈,转回原位。他乐不自胜,握紧拳头,跃跃蹀足。
“那你可认错人了。”漱瑶含起微微笑意,“小子,拜师么?”
“好!”话音未落,只听少年满口应道。
掷地有声。
漱瑶一愣,有意思。
望他神色——此刻欣喜敛收,脉脉将自己盯着。
分明狼狈万状,他却四平八稳,不急不躁。
她长得像谁呢?
“你认得我?”漱瑶从容道。
少年眸里惑色丛生,须臾颜变,无不伤心道:“阿姊不记得我了?”
她豪迈一笑,“我活了上千年,记得的多,忘了的也多,你又是何时见过我?”
少年由疑转悲,忽地拖出一腔哭意,“八、八百多年前。”
“哈哈哈,了然了然。”漱瑶终于趋前向他靠近,察他紧张,手指直攥衣摆,便叹口气,轻快道:“莫伤心,为师八百年前遭一劫难,将从前事忘了个七七八八,许多都记不起来,你宽恕宽恕,不要介怀。”话毕将他头上雨水拭了拭,举态颇为慈爱。
漱瑶是个老道,驻颜术修炼极佳,观其乃二十出头相貌,妍雅出挑,姿容独绝。
这倒不是法术化成的面皮,乃授自父母,浑然天成,时光停留在她筑基圆满之际。
此阒然黑夜,狂风骤雨突如其来,饥寒交迫之时,又救他于危况,她一抬手一摇臂,馨香满面,关怀备至,扑得少年耳根绯红。
“阿姊!是你救的我!”他忍不住呼道,嚎啕大哭。弯肘内收,一个箍枣儿似,将她囫囵抱在怀里。
冷冰冰、湿哒哒,随后款款暖意蔓至胸腔、背脊,耳后热气呼呼喷薄,漱瑶脑中登现白芒。中了穴,不会动了。
人的体温。她似乎也忘了这种滋味。
多少年来,独自修行,谢绝往来。她偶尔出世,众民对她尽皆仰望、敬爱,甚至觐见皇帝,对方也是毕恭毕敬,并无几人能近身。
取闲道人于自己是挚友,以礼相待,从未逾矩。
而这莫名其妙的毛头小子,不问她是谁,不唤她作“仙姑”,仓促认师,还敢、还敢擒住她!
“混账!”漱瑶收掌一推,眉心如壑,厉声叱道:“休得无礼!”
他被强力震开,小退几步,抬眸间委屈至极,“阿姊,我终于找到你了,我饿了!”
“你……”
漱瑶不知男人的脸色还能变得如此之快,眨眼间他垮眉瘪嘴,竟似撒娇般嚷起来,“我好不容易寻到阿姊,阿姊不认倒罢,怎能生分于我?我可太伤心啦。”
倒打一耙?
她气极反笑,那人偏不怕,嘻笑上手捏住她裙边,漱瑶打落,他再捏,再打落。几回反复,她怒上心头。
“小儿无礼!易得管教!”一边收起避雨诀,拈指一弹。
雨滴刹那修正,哗啦尽落少年头顶,啪地,一小石子随后而至,击中他额心,叫他吃痛直喊。
“阿姊!”他气急败坏连揉眉间,放下手见漱瑶肃色端立,忽而笑开,“阿姊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一笑,雨水从眉上滑落、溜进嘴中,似是苦的,勉勉强强,眸里尽是难言滋味。
好没规矩的顽童!
眼见他又要期期艾艾凑上来,漱瑶赶紧质问,“你既唤我为阿姊,那我问你,你家阿姊姓甚名谁,籍贯何地?”
少年翘起的嘴角霎地绷直,目光闪烁,语气迟疑,竟自问道:“阿姊,阿姊……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