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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三人成行童子魂(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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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里有位读过书的先生,姓卫,闲来无事时,童子们会缠着他讲故事。
他说道:
咱们这庄子,家家不同姓,都是几百年来各地流人逃难所聚,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你们哪,一定要相互友爱……
“故事呢?故事呢?我们要听故事。”
“这不正说着。那一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各地起义军差点攻破京城,岂知一夜间,兵败如山倒……”
“我知道!是仙姑!”有人抢答。
“对喽。后来呢,仙姑将一些家破人亡的老弱病残带到这里,此地远离中原腹地,鲜少受战争侵扰。拜仙姑恩惠,我们的祖先重建家园,和平繁衍至今。你们哪,多去镇上的仙姑观拜拜,仙姑会保佑你们的。”
」
领头的是一名老妪,破衣烂鞋,拄一根拐杖。虽穿得褴褛,但算洁净,再往脸上看,约摸六七十,纹斑道道,眼睛异常明亮。
她身后跟着一少年,适才便是他出声,手里牵着一个可爱女童。
“你是谁?”有人问道。
男女皆疑惑望着三人。
漱瑶不急答话,只跨过门槛,行至主殿门口,左右相看,将地上数名童子查过一遍。
“老身修行五百年,今日云游至此,欲至仙姑观敬拜,不曾想见此人间惨象,遂命徒儿宣名,好叫尔等注目。”她道了个躬,“老身名蒲英,习得些许术法,或许能救助这些童男童女。”
世上修成道术的才几个?大多数人一辈子也碰不到,偶有撞见些号称能算卦卜干的道士罢了。她一张口就是五百年,骇得众人张嘴瞠目。
“你……你空口白牙的,怎能取信?”有胆子大的说道。
她笑着点头,不动声色朝赫炎瞥了眼。
只见他跨出一步,对着前方掌心一翻,供桌上一盘青枣,咻地飞起,瞬时便落入手中,稳稳当当。
“各位,我跟随师父不过两三载,此乃御物术,最容易的法术,怕吓着你们,先让各位瞧瞧。”他捉起一颗青枣扔进嘴里,往下一觑,“这是我家妹子,是个哑巴,我也求师父授了她些不中用的法术,只能逗个乐。”说着扯了扯人参精胳膊。
她原因被封了唇舌,老大不乐意,见有此炫耀本领机会,眼瞳一亮,忙抽开手往周遭觅了觅。
人参嘛,最通的当然是疗愈,她手须多,束缚术也修得不错。由于不能张口念决,只好从头上拔了根头发,腕子一转,身一踅,头前那院子里引众怒的男子忽然哇哇惨叫起来。
只看他腾地抛高,头脚一横,风中砰一响,黑色发丝须臾涨大,延至身量长短,蛇行般直奔他腰间攀去。
利落几圈,一缚一扎,空中蛛网罩虫似,伴着众人倒吸气的声儿。
“高……高人,高人饶命啊!”他冷汗一瀑,面红耳赤,眼眶已燥热。
人参精挣脱赫炎手掌,一蹦一跳,人群纷纷避让,捂嘴私语。惊惧艳羡皆有。
“高人,求您收了神通!”终于掉出泪来。
她皱着鼻子笑,两只眼睛弯弯的,双手负在腰后,头颅高扬,望着自己这幅杰作,好不满意。
漱瑶微微侧身,也不叫止,也不说话。
院里一时肃静,众人眼色交换,神态不免恭敬起。
半晌,无人敢接叙。人参精撇撇嘴,抬起右臂。
那人还在呜咽求饶,泪涕糊作一团,哆嗦不停。接着看那短小手指一挥,便连人带绳径往院中一棵老树上飞去,他哇一声哭得比断了腿还惨。
忽一顿,小女孩儿指尖更远一戳,人影又蹭地掠过上百头顶,钉钉似,陡然就观外一株杉木顶上那么一挂。
人喉头一哽,悄然无声。
细看,便是晕死过去了。
待众回神,齐齐懵然。漱瑶仿佛看见他们身上浸出的薄汗。
“如何?信了吧?”赫炎得意抱起双臂。
地上跪着一片,原都是向着仙姑金塑,窸窸窣窣,有人转过来,小心翼翼道:“敢问道长,可有法子救我儿性命?我……”她略瞥左右,“我愿意先替大家试试。”
这是位母亲,作农妇打扮,颇经风霜,看得出是个劳苦命格。
漱瑶顺她膝边打量那童子不过七八岁,四肢如棍,面颊似雪,五官分明,却毫无生气。乍然研判,像个冻死之人。探探脉搏,又缓缓鼓动,甚是奇怪。
“一时半刻……”漱瑶攀杖立起,双眉紧蹙,“怕是不能好全。”
农妇低声“啊”了两句,兀地瘫软下去,眸里期冀之光瞬而黯灭。
周遭人交头接耳,疑神有之,蔑视有之,沮丧者更多。
漱瑶充耳不闻,只伸掌抚在那妇人头顶,微笑道:“你若信我,将孩儿生辰八字告知,抬他回家,好生安养,喂些水米,不可过多。三日后,必有好转。”
赫炎瞅她蓄气于掌,生生往妇人身上灌了一丝,说话间,妇人忽而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浑黄眼瞳晃地清澈透亮,竟不似此前同个人。
农妇聪慧。她本就有疾,突逢此变,肝气郁结,食欲不振,奔波数日,精力更是不济。一发不可收拾,俨然去了半条命。一息间察觉身体变化,心内狂喜,知道这真是位高人,哪能不信。顿把她叩了三叩,呼道:“就依道长所言!您是救苦救难真君哪!谢谢!谢谢!”
旁人不知内情,相识的凑过来详问,不识的也有一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稍待片刻,竟有半数人要去赫炎那里登记写名。
他把观内道士遣开,借了解签的桌椅独坐下,找出笔墨,按漱瑶所述,依次记下孩子们的姓名年纪,生辰八字,模样长相,家住何处。
余下不肯记名的,漱瑶道:“我已施法保孩子们□□安泰,三日后果真救下这些,你们再来寻我不迟。”
“何处寻?”
赫炎将名册卷起,答曰:“就这儿,你们对着仙姑像拜一拜,师父就在附近,自会知晓。”
“嗳,嗳。”
此一程耗去几个时辰,观里观外挤得水泄不通,道是清静之地,众人不敢喧哗,只紧紧看着,将三人研究探量。漱瑶抄一张板凳坐在角落,闭目养神,自不言语。
事毕。
“走罢。”她察觉赫炎靠近,不等他唤,左手右手一拉一提,一声声惊叫,一片片高呼,施个术,众人仰脖儿见空中身影嗖地无踪,只余一道清风尾巴扑至面颊。
“这是腾云术!这是真道人哪!”有恍然大悟者叹道。
当下未录名册者无不懊悔,纷纷拍地呜呼。
啪一声,先前挂在杉木上的男子也应声落下,懵然揉头起身,不知眼前是何变故。
待漱瑶降至山麓,天擦黑,此前在镇上添了些吃食,赫炎正啃着一只烤鸡。
“师父,到底是什么病?为何要等三日?”他爬至长石,一贯盘腿坐下。
漱瑶幻回年轻模样,理理衣裙,“不是病,是被人抽了魂。”
“魂?”他喉中一塞,狂咳不止。
人参精还是女童姿态,顺手替他拍背,边听漱瑶解释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曰‘胎光’,主生命、曰‘爽灵’,主智慧、曰‘幽精’,主情欲;七魄则有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对应人的不同生理机能。魂,无形无相,而魄,有形有相。再有,魂为阳,魄为阴,故‘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人死,七魄先散,三魂后离。”
“我懂了!”赫炎搁下咬了一半的鸡腿,眼光一亮,“若是人善终而死,必定先散魄,后离魂。先是五感尽失,脏腑消停,四肢僵硬;三魂俱离后,才算彻底死亡。那些孩童,没有意识,不能反应,虽面庞手脚不似常人,但呼吸脉搏犹在,就像……就像‘活死人’!”他目不转睛盯着漱瑶,“师父,此乃失魂!”
“是。”漱瑶微笑纳纳头,心中颇感欣慰,“徒儿聪颖。人若失了魂,就算七魄尚在,也是无用了。”
人参精随他们交谈左看右看,头摆得像拨浪鼓,言语不得,急得她直蹦跶。
“咦?”赫炎又举起吃剩的鸡腿,唔唔哝哝,“你还不能说话哪?”
她瞪着瞳珠子,抬腿就是一踢,一边昂头向漱瑶飞眼刀,风里仿佛有“咻咻”声。
那厢不疾不徐,拎着眼角慢慢往下睇,不曾接这刀子,“看什么,赫炎有句话说的倒不错,你也该叫我一声‘师父’。”
人参精呲了呲牙,满目不屑,若是能说话,必得嚷上一句“你休想!”。
“嗯?怎么说?”赫炎道。
漱瑶皱眉啧了声,嫌他满手油腥邋遢,又不能不讲予两人听:“我问你,山中石洞不止我们前几日居住的那一个,是也不是?”
“是。”赫炎抽出帕子擦了擦手,瞧她欲言又止,忙又往嘴上狠狠蹭了蹭。
“你这小丫头片子。”漱瑶呵呵直笑,“你若不曾修炼那洞内真言心法,如何生出灵智,如何踏上修仙之道?”
长石上片刻静默。
“喔!”,赫炎突然将头拐到人参精眼前,嘻皮涎脸的,“原来西山那石洞里所刻真言是咱师父留的!不敬师长啊你!”
“唔唔唔!”
“她说‘谢谢师父’。”赫炎转脸,颇为认真。
不防腿窝子又遭一踹,还能是谁,人参精愈发恼火,可恨满嘴黄连,愣是驳不出一句,憋得她两腮通红,额上汗液都析出两三层。
漱瑶已趺坐好,正欲调息静养,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绕着石头一个劲儿转圈跑,左折右插,伸长手的要打,一叠声叫“打不着打不着”的连蹦带跳,搅得她宁神不起,索性睁开眼看。
“罢了罢了,莫跑了,师父头晕。”她招了招手,“来来来,你还想不想化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