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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诚拜师说破心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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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友请留步!”
男子转过身来,怀中抱着一只襁褓。
叫停他的是名年轻女子,样貌普通,手持长剑,一身风尘仆仆。
“道友。”她抱拳一礼,“我刚入门不久,云游到此,囊中羞涩,适才感知道友身上修炼之灵气,真是罕见哪,竟能遇见同道中人!”
他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忙道:“道友快请赴家中休憩,我有粗茶淡饭。”
遂引年轻女子折返。
途中,两人交谈。
“我姓赵,道友在椒州隐居多久啦?”
“十多年了。”
“哎唷,这是你的孩儿?”
“是。”
“不得了不得了,如今世间能修炼得道的不足双手之数,您与尊夫人所诞灵婴,生来就与众不同呀,莫非,尊夫人也是修道者?”
他笑眯眯道:“正是,她出远门了,孩儿有些不适,我正要去医馆。”
“噢!那不巧了,在下略通黄岐之术,可否让我看看?”
“太好了,道友请,前面就是我家。”
」
赫炎半蹲于地,望着那圈护体泽光犹豫。没见过这等物,若是盾防,或有反伤?
罢了,顶多疼几天,她也不知事,没的让她嘲笑了。
思及此,便提起勇气将手伸出,慢慢地,接近漱瑶腰部。她的腰极细,并无配饰,与她一身素白相符,只挂着一只乾坤袋。
触到了,寂静无声,毫无异样。
同上番一般,赫炎无力将它取下,只能低头拉开袋口去瞧。一摸不是,二摸更不是。
“能难倒我?”他自忖。
乾坤袋乃收纳之具,既名“乾坤”,可知其内巨大,可藏万物。一间草屋仍需打理,何况她活了上千年攒下的家产,自然是有理有条,分门别类。赫炎摸得久了,已然找出规律。
“有了!”
他眉尾一挑,手一挥。床铺箱柜,桌椅杯盏,巾栉灯烛,一应家用瞬时摆放整齐。小小石洞,便成了个简易厢房。
赫炎绽出笑容,又嗖嗖翻出一只矮脚瓷盆,至莲池边剪落两三莲叶,一朵莲花,小心翼翼安置盆中,放于床头。
他满意拍拍手,转身弯腰抱起漱瑶。
她轻得很,赫炎不住想,这乾坤袋不止万件,居然不压称。
漱瑶终于躺下,眉目舒缓,双手交于腹间,一袭白色衣裙纤尘不染。
“师父?”赫炎轻声道。
她呼吸徐徐,面容淡然。
看着看着,目光聚到那朵野菊上,刹那,赫炎心念一闪。他抬手捏起花瓣一角,只用力,微微一扥。
果然。
这才不是山野中随处可见的一朵,说不准,是开了五百年的一朵。
他忽感凄凉。
一株采摘了五百年的花,以法术维持其形态不变,无法损毁,无可凋落,但香气灭绝,灵动全消。
假物只可拟态,不能仿意,更无法留存活体生存时的情绪、气息。好似花开时,周遭还有蝶翩蜂舞,或许那日稀雨,湿露清新,或许天晴,风飘籽扬。每一刻,都有每一刻的不同,多长一天,便多一日浪漫。
如今也算活着,只是死物罢了。
他揩了揩花芯,抹去尘土,心中轰隆雷鸣,乌云倾轧,险些喘不过气。这五百年的折磨,谁人能知?
再将目光移回漱瑶脸上,她的声音忽然凝耳——“只许你执着,不许为师执着?”
他总以为自己的熟悉,只因眼前人与那人相仿,相似之容,仿制之声,一条隐不可现的细线将他们拉扯在一起,脐带般索求,藤蔓般缠绕,绞得深,切肤的痛。
可此刻,他生出股别思,痛的也许不是回忆里剪不断的绳,而是弥山亘野的菊,从她身体里一瓣一瓣编成根,垒在头上,根下长出那么一个人,苍海沧田,埋在壤中,依旧、破不开土。
他熟悉的那种痛,不是“似曾相识故人”,却是“难为斯时同受”。
求不得。
这么一想,席下那张描摹千万次的脸,脑海中浮浮沉沉,起了皱,泛了黄,竟然开始模糊。
赫炎只觉胸中一凛,腾身立起,急转至榻下。紧挨着草席上,空无一物,中央微微凹陷发白,是他躺过的痕迹。
阿姊,阿姊,他在口中默念。
愧疚满心,他蹲下身想再看看阿姊,手里顿滞,迟迟掀不开那方草席。眼前掠过一抹红,似阿姊常戴在头上的,颤颤瞳,飞快得抓不住。鼻尖酸疼,怕再见着画儿,落下泪来。
赫炎缓缓起身,径坐于桌前,正对洞口。
似神祇着衣,月色白裳样地落,她静静站着,裙摆铺陈下来,人间只窥得一片纱角。
苍穹之上,真的有神仙么?
掏出怀中绘影瓦,赫炎将阿姊又看过一遍。他悔恨,雷刑中因自身太过弱小,早已在阿姊胸前昏厥,毫无意识。在见着坟茔后,他几乎被漱瑶屡次三番说服成功,就将相信阿姊已作古。好在还有这段留影,阿姊亲口说等她回来,必定不假!
心中霍地粲粲然一片明亮,赫炎即感胸膛畅阔,身体轻松,阴霾扫清。
他搭眼瞅了瞅床上人影,收起绘影瓦,闭目入禅,凝神修炼。
一定至翌日晌午,漱瑶仍是未见醒迹。赫炎步出洞口,天镜澄澈,草木葳蕤。
长吸一气入肺,稍后闻得啪嗒嗒串响,正是人参精跑来,跑得快,手须四面八方乱颤。
“喂!”它叫道。
“怎么了?”赫炎蹲下身。
人参精作势一跳,险些立不稳,忙勾住伸来的一只手,前后仰仰俯俯,才落在赫炎肩上。
“我偷偷去山脚看过了,是有那么一人,称什么……什么国师?”
“是他。”赫炎直起背向前走了几步,对准槐树巨根。
“你知道仙姑么?”
“知道,还是大长公主呢。”
“哇,我听说她可厉害了,活得千年,以一敌万!”
赫炎轻笑,道了句“抓稳”。话音落,手脚齐攀,借力一蹬,大树根在他脚下犹如平地,只听人参精一声惨厉尖叫,须臾,人已立定树尖。
“要命了!你何时这般厉害?”它惊恐大眼,三根手须还绕在赫炎耳廓上。
槐树高约八丈,若不是灵气充沛之地,断不能长成此度。少倾,清风徐来,香气盈鼻,吸入腹中,竟有股安神定魄之效。
两人皆被这奇感摄住,静静享受,不吐一字。
半晌,赫炎张开双眼,缓缓道:“我昨夜在洞中修炼,呼吸吐纳,运气如常,怪哉,短短不足一日,竟比从前快上数倍,境界忽然大增,好似突破瓶颈。你看,一跃登顶。”
“咦?”人参精坐于他肩,“噢!是不是你师父教了什么。”
“不会。”赫炎摇首低笑,“我才拜过师她便闭关了。”
“那就怪了。”人参精摸摸下巴,想起未完的话,转而道,“那位仙姑说要在山中开辟道场,造一座大蓟最宏伟的凌若观,眼下正在征收徭役,附近农庄,还有听雷镇,甚至县里、州里,每户必须出一个劳力,没有的拿钱抵。”
赫炎大惊,“你听谁说的?”
“告示上这么写的啊,由那国师监造。”它脸上顿起疑惑,“你不是在提防他么?赶紧跑吧,监造工事,没个两三年,他不会离开此地。”
赫炎皱起眉。
她不可能做出此事!
漱瑶一心寻他夺气,不就是为延长寿命,好另觅它法救渡阿璃,哪有什么旁骛开辟道场,修建道观。
念头一转,回想起那日在镇上的仙姑观中,漱瑶举动并不似常去观里的人。她的性子寡淡冷漠,不喜喧闹,行走阡陌还要幻化容貌,生怕旁人打搅。平素修炼也是不拘场地,只要干净即可。但在大蓟朝,仙姑观遍布各地,以她冠名的道场也有十余处。若她不是个好讲经传道的人,那这些,恐都是皇帝假借她名而行的敛财之事?
“知道了。”赫炎一把捉住人参精,纵身往地上一跃。
“哎呀呀呀,心都跳出来了,你倒是吱一声!”人参精不免激动。
“你去吧,有什么新消息,及时告知。”赫炎见他它还是满脸不悦,叉腰怒视,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晃了晃,“我还有这个,送你。”
人参精双目蹭一亮,“好咧好咧,我走了。”遂抱住瓷瓶,扬长而去。
它离开山谷后,漱瑶依旧沉睡不醒,除去周身泽光越来越亮,其余并无变化。虽不知缘由,但只要在她身边,赫炎的修炼速度进步非常,连日下来,竟觉体魄筋骨强健不少,法术运用也愈发自如。
“来!”
只听洞内铿锵一字,不远处莲池涟漪微浪,空中疾掠一层残影,赫炎手中登时多出一物。
正是一朵新鲜睡莲。
他将花盆内旧的换下,心中欢道:我重新化形三年,始终停滞不前,如今终是勤能补拙,慢慢开始恢复了。
当下,便将最基础的隔空取物、除秽洗尘、结水成冰、借气生火等等法术试了个遍。
虽有生疏,在洞内住下第六日,便也都使用自如了。忆起从前在阿姊身边时,这些法术于起居饮食颇有用处,忍不住沾沾自喜。
只是这辟谷之术……
他挪至床边,盯着漱瑶腰间。
正欲俯身,背才弯下,一句温柔笑语玲玲而至——
“大胆徒儿。”
心头一突,赫炎霍地将头抬起,脑中急思,脸还未看清,肠子里已想出十句如何辩驳。
他暗叫不好,却也只能移目望向漱瑶。
几日不曾仔细瞧过,这一眼,竟将他看呆了。
收敛护体之气,漱瑶懒洋洋倚在床头,支肘于枕,歪脸把他睖着,“心虚什么?”
她环顾一圈,声儿揶揄,“搜出这么多物件,现在躲着我就不知道你要找吃的了?”
赫炎猛摇头,连忙垂首。
他臊得慌,居然也没听出她毫无怪罪之意。
大抵,女子晨起未曾梳妆,鬓发蓬松,青丝落肩,净面素肤,迷眸淡唇。都是如此,惹人惊艳。
漱瑶打了个呵欠,身子一动,有什么牵住裙摆,一头拽着他。
赫炎余光瞅得纤细腰腿蜷曲折摆,心头忽然腻腻一紧,腾地跳起。
“弟……弟,弟子唐突。”咽了口唾沫立起,又将方才自己坐皱之裙摆处轻轻抚平。
末了,退至一旁恭谨站着。
漱瑶疑惑蹙眉,“走那么远做什么?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