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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借援兵少年夜奔 ...

  •   少年人的归乡路,是从一场兵荒马乱的逃亡开始的。

      靖和元年冬,北朔大军南下,破太原,越黄河,围京师。顺宗急召京畿道四路勤王兵,南道都总管褚朝义率众3万来救。一月后,危厄稍解,余三路军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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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亮。正月的罡风冲过半扇窗格,朽木里带出一阵惊魂。

      李枢骤然睁开眼,破庙里四下无声,只有身侧草窝传来簌簌轻响,远处的山风卷着哨音向北呼啸而去,仓惶得像在赶路似的。他怔忡片刻,炸出的一身汗毛才渐渐平复,勉强支起冻僵的右手,起身轻唤了句:“雁声哥!”

      蜷在草中的人毫无反应。

      李枢紧了紧身上的棉袍,轻手轻脚地爬过去,借月色扒开乱草,看向睡着的人。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阖眼侧卧在稻草里,不知被什么惊扰,眉头紧拧着,一袭银裘搭在腰上,华服映着月色,皱出一地婆娑。

      似是感觉到什么,少年伸了伸手脚,慢慢睁开眼睛。眼尾轻抬,是一双天生含笑的眼睛。待看清来人是谁,褚雁声的眉头瞬间就松了,一骨碌翻起身来,捏了捏李枢的小脸,笑出声来,“小崽子,冷不冷?”

      “还……成。”李枢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兜头一件披风裹了个严严实实,暖烘烘的银裘连着那双笑眼一起驱散了满地肃杀。

      作为京师知名的绣花枕头,褚大公子每天除了爬树就是摸鱼,一身武艺稀松平常,吃喝玩乐却样样都不将就。李枢刚过十四岁,常年跟在大公子身边,很有身为“奸佞”的自觉,只管蹭吃蹭喝蹭衣服,从来不知什么是客气。可惜跟班当惯了,披上银裘也不像“太子”。

      待胸中缓过一口热气来,他方指了指摇摇欲坠的窗格,把话续上了,“雁声哥,外面起风了,怕是要下雪。”

      “唔。别睡了,趁着没积雪,赶紧赶路。”褚雁声拎着李枢站起身,随手把银裘系在人肩上,拍了拍满身草梗,抬腿向外走去,“别头天出门就困在路上,大公子身上可是有皇命的!”

      “不知道魏大哥他们——”李枢想到刚才的噩梦,依然心如擂鼓。披风在他身上拖了地,蹭着脚下稻草,莫名显得有些磨蹭。

      “别瞎琢磨,”褚雁声扬起声音,刚睡醒的嗓子带着点劈叉的尾音。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敷衍,又回头眨眨眼,接上一句,“早点把信送到,京师之围能不能解,就看咱俩脚程了!”

      “……”总觉得京师更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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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日之前,两支小队从京师突出重围。封丘门方向,为首的魏队将领着一纵轻甲,护着两只乳臭未干的小子,往东道都一路疾驰。褚雁声和李枢第一次出远门就被委以重任。褚大公子对自己有几斤几两颇有些自知之明,扪心自问,想来祖父当真是无人可用了。

      整个京师,谁不知道昭义将军府的大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七代将门之后,偏偏到他手里,威震边关的褚家枪使得还不如一根火棍。然而父亲经年坐镇安肃军,为天子守国门,忙着和北朔狼崽子们以命相搏,哪里管得到五百里外的后院。祖父倒是每年能见上几面,自从八年前北朔第一次南侵,祖父褚朝义便被朝廷从安肃军召回,擢为京畿道南道都总管,镇守京师向南至邓州的四百里咽喉要道,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亲卫。大雍历代以文治武,褚家沐此天恩,在一众武将里,也算得上位极人臣了。

      褚雁声生于安肃军,从小却在京师长大,一天战场没上过,就提前在京师晋升了大当家。只是三岁的大当家能当出什么来,自然是由褚夫人垂帘听政。褚夫人心大如斗,把儿子丢给府上的先生就乐得甩手不管了,只每月十五考教一番儿子的枪法。待褚雁声长到十二岁,她对着一府上下宣称“公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掌将军府了”,自己行李一卷回了安肃军,褚雁声的大当家就在那年彻底坐实了。

      拜褚夫人所赐,褚雁声也没比他娘靠谱多少。每日里跟着先生读读经史,武课则能逃尽逃。先生的兵法讲的比策论有趣,褚雁声便总缠着先生讲那些围魏救赵、夜袭龙城的兵家故事。跟褚雁声一起听课的,还有先生的独子陆明时。

      两人虽然同岁,陆明时却比大公子稳重得多,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幅大写的君子端方。所以偷鸡摸狗的事,褚雁声只能找李枢同流合污。李枢比两人小上几岁,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养马御马的本事,整个将军府无人能出其右,百里驱驰鲜有对手。这次让他陪大公子出城求援,想必也是凭了这点一技之长。

      仔细算来,这还是褚大当家生平第一件正经差事。然而大当家时运不济,破晓突围尚有南道军掩护,途经陈留遭遇打秋风的北朔小队,只靠一队轻甲难免捉襟见肘。如今魏队将的水壶还挂在自己腰上,人却已生死不知,一晚上,李枢只要闭上眼,都是魏队将声嘶力竭的那句“快走!”

      李枢狠狠甩了甩头,强行把脑子里的画面驱散,快走几步跟上褚雁声。

      “将军——走了!”褚雁声喊声未落,黑黢黢的密林里飞纵出两匹黑马,夜色未明间像两道幽魂,凑到人身边挨挨蹭蹭两下。褚雁声飞身上了马,一扯缰绳向着官道疾驰而去,也不管身后还有个跟银裘打架的矮子。

      将军是匹突厥神驹,李枢抱着它进将军府的时候,它才刚出生不久,如今已经是褚大公子麾下第一良臣了。这般神骏,放眼整个中原也找不出第二匹,然而李枢却浑不在意。

      再好的马,也要看是谁来骑。他扯好披风,方不慌不忙地捋了两把马鬃,“去吧,追上将军。”

      一声长嘶,黑马箭一般蹿出,前后两道身影赶着月光,沿山道一路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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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嘭——”冰面砸开一个大洞,李枢掬起一捧溪水搓了把脸,被冰得“嘶”声不断。

      趁着点乍明的天光,褚雁声倚在几步之外一棵大柳树下,漫不经心地看着将军饮水,垂下的黑色腰牌随着他没形没款的动作轻轻荡起。“喂!小崽子,一会儿慢点骑,信还在你大公子身上呢,累死你哥你也借不到兵。”他只要睡醒了,就回到了将军府没心没肺的少爷样。

      回应他的是一枚直奔脑瓜的石子。

      “小崽子,反了你了!”褚雁声噙着笑,下摆一掀,刚要赶上几步拿他,人却被定在了原地。

      “来啊!昼夜驱驰,扭了公子的尊臀不成?”李枢才不怕他,对着石化的褚雁声明目张胆地翻了个白眼。

      然而大公子无视了这句冒犯,反而变了结巴,“小枢……你哥的尊臀……好像真的大祸临头了……”

      小溪边,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年面面相觑。褚雁声手里的黑木腰牌上,赫然刻着“陆明时”三个字,背面是昭义将军府的虎头纹饰。

      李枢简直要跳起来了,“先生给你的时候,你就没看一眼吗!”果然三岁看老,这人就没一点靠谱的时候!

      “哪有时间?”褚雁声理直气壮,“明时那么仔细都没发现。”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陷入沉默,这才后知后觉出另一桩麻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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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百里外,大名府,两名亲兵正在更值。

      “哎,老杨,听说京师清早来了人,出啥大事了?”

      “大事能让咱知道?”那叫老杨的府兵打了个哈欠,“王爷不叫我,天底下就没大事。”

      “倒是来的那个,”老杨忽然想起来桩话头,“听说是什么将军府的大公子,啧,你别说,长得真是好!不像个拿刀弄枪的,倒像是……像是……”

      他像了半天,也没像出个所以然来。

      “嗐!等他出来,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康王府正堂上,一道青影长身玉立,正是陆明时。

      虽然面上无波无澜,他脑中却在翻江倒海。方才进门时,才递上腰牌,陆明时就惊出一头汗来。

      他不惯骑马,同行亲兵又都是行伍之人。怕为自己误了脚程,陆明时这一路片刻也不敢歇,侥幸未遇一兵一卒,反而让他先到了大名府。

      哪知一口气还没松下来,递出的腰牌上赫然蹦出“褚雁声”三个字,让陆明时的自荐硬生生转了个弯。

      此刻,冒牌的“褚雁声”站在康王府里,对上一双冰凉幽邃的眼睛。他暗想,昭义将军应当没有闲笔去介绍一位信使,却仍有种被洞穿一切的不安。

      康王阅过信,饶有兴味地打量了“褚公子”一会儿——那少年身高已经长成,肩背却还保留着少年人的瘦削,垂眸而立,被门口的晨晖镀上一层柔光,像要化在风里的一支青竹。

      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满意了,康王才不慌不忙开了口。

      “陆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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