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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无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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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烨收了剑:“你先回家,我还要在这待会儿。路上小心。”
元玉往地上扫了一眼:“它们?”
钟烨道:“不用管。”
于是元玉点头,挥袖离去,月白身影在洞口闪现一瞬,随即不见。
下一秒,钟烨接到了钟知行的联络:“烨儿,怎么样?我叫钟蔚往你那边去了,看见了吗?”
钟烨走到洞口四处眺望:“还没有——哦看见了。”
钟蔚垮着脸,一和他对上视线,脸色黑了几度,钟烨往旁边让让,他一眼看见满洞的活物,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皱起眉毛:“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很快意识到这些活物是从哪里来的,眼神猛地停留在钟烨脸上:“你——”
愤愤一挥袖,没继续说下去。
他和钟烨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思想。他百分百支持天师最基础也最原始的准则:对待鬼怪,赶尽杀绝。
很难说谁对谁错,立场不同观点不同,本是常态。
钟蔚黑着脸,语调又快又急,恨不能早说完了早走:“族长说,他联合几个长辈正在研究簿子,那个放你身边也不安全,之后可能派专人进去探索,看鬼域搞什么名堂。”
“还有,”他递过来一个青瓷小瓶,入手温润如玉,触感舒适,“这是他给你的丹药,吃了能滋补法力。他说多亏你回来跑一趟,如果外面还有事没处理完,就先去忙吧。有空就回去看看。”
他语气平板而不耐烦,但钟烨仿佛听到了钟知行慈祥温和的话语。他回头看了一眼逐渐清醒、开始好奇游逛的活物,道:“我过几天回去。”
他一向对净化术的效果胸有成竹,可第一次面对如此多的净化后产物,多少有些拿不准。
如果净化不彻底,动物会在一段时间后变回恶鬼,这段时间最多为两天。也就是说这两天内他需要凝神盯着,不能让它们离开视线,他可不敢再赌自己有好运气。
“随你。”钟烨语气凉冰冰的像石头,“还有,接下来的话是我对你说的:我之前真是被你灌了迷魂汤,居然会怀疑到自己长辈头上。说实话,这次要不是他,你和我可能连条命都捡不回来。比起你那撒谎成性的黑魍魉,谁更值得信任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了吗?不说了,再见。”
他抛下最后一个字就抽身离去,没有回头。
钟烨拔开青瓷小罐的塞子,凑到鼻间闻了闻,一股熟悉的清苦药香飘出,他幼时极不喜欢这股味道,如今想是长大了,习惯多了。
倒出一颗吃掉,唇齿间充盈着久违的濡软触感,慢慢咽下肚子。效果立竿见影,盘踞在脑子里的轻微晕眩感消散,四肢也不再麻痹。
他珍重地将青瓷小罐放回兜里。
炼丹术法他学过,只是久居城镇,找不到几味灵力丰沛的草药,没有能拿来练手的原料,久而久之,手法自然生疏。
钟蔚说的事情,他已经想过,不禁开始怀疑家里的黑魍魉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若真按最糟糕的设想,钟明言心怀不轨,为何会在千钧一发之时挺身而出,堵住阵法缺漏?明明他只要坐视不管,或者故意放慢两秒动作,钟家将陷于水火。
正想着,脚边忽多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钟烨低头,抱起挨挨蹭蹭的圆滚橘猫,细软的黄白毛手感好极了,它丝毫不怕,还伸出粉嫩的舌头舔理嘴边的毛发,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钟烨便暂时收回思绪,转而思考它们的去处。
他很快想出一个主意。
到家门口的元玉发现自己没带钥匙。
这对他而言并非挫折,因为他上次就没带。他选择跟上次一样的解决办法:化成小龙从窗户里钻进去。
其实理论上来说,无名在家,也会开门,可以叫他帮忙,但元玉不想叫他。
懒洋洋躺在沙发上休息的无名看见窗户自动打开一条缝,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猛然挺直身子,下一刻一条青色的东西从外面钻进来,落地为人,反手关上窗户。
无名又躺回去,道:“早知道我就把窗户锁上了。”
元玉并不在意,抚摸围着他转圈的小灰的脑袋。
虽然四舍五入被元玉打过一次,无名还不收敛性子,估计是知道对方不会把他弄死,笑嘻嘻道:“你遇见他家里人了吗?”
没有回答。
他早有预料,继续自说自话:“啊,为什么我不是天师了,好遗憾,不然轮不到那小子杀你我就动手了。手刃神兽,放哪里不能传成一段佳话。”
元玉打开橱柜往食盆里哗哗倒狗粮。
无名道:“你这种人,没趣。我从小就不爱跟你这种人打交道。”
“长平安。”
这三个字来得猝不及防,声音平淡不起波澜,音调也轻,无名第一时间以为听错了:“什么?”
“长平安。”
“你说他干什么?”无名不友好地眯起眼睛。
“只是觉得很好玩。”
“什么好玩?”无名马上接住话头。
“那簿子明明是他送你的,你非说是自己翻出来的。”
“你!”无名噎住了,“你胡说。”
元玉仍旧蹲在食盆前,视线落在小狗毛茸茸的脊背上:“确实是。但你犹豫了。”
无名戏谑的语气被愠怒取代:“因为我最烦听到他名字。”
“为什么?就因为他是族里最优秀最受重视的那个吗?别人其实也没多排挤你吧,你心里明明清楚。孤身一人写回忆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尸骨未寒的他们?”
元玉说得轻松。
无名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差过。
屋里的气温仿佛降低几度,一片死寂,许久,他道:“你怎么知道。”
元玉淡漠道:“我不知道,我猜的。”
无名咬牙切齿,恨恨然道:“你跟着那小子一点不学好,专会这旁门左道。”
他没有心情也没有意愿再听元玉说话,尽管后者也不再说了,化作一缕黑烟飞速钻进香囊,在清醒的意识和黑暗的视野中,想起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东西。
他确实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但长家人没有歧视他,也没有虐待他,他在写簿子时撒谎了。
或许是因为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他情不自禁地讨厌族里一切同辈,尽管他们从未欺负过他;有时候也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天师的家教实在出色,但越是如此,就越反感,好像他们的光明磊落、和善大方将自己映照得如此不堪。虽然心里知道这不好,终究控制不住,到了后来有些自暴自弃,没事找事,同辈见此大多一笑了之,偶有看不惯的,也不过和平断绝交往。
长平安,是他最讨厌的人。
大概因为他太出色情绪太稳定了,对待谁都礼节周到,一直是长辈最欣赏的对象,所以无名对他的恶意最为浓烈。
暗戳戳下绊子,使伎俩,长平安却不以为意。
无名越发感到迷茫、反感、愤怒,周围的一切都过于光芒璀璨,大家都有美好的前程和生活,除了他。
他想过趁夜逃离,最终却放弃了;日复一日地流落在这片光明之地,看着自己被照出的阴影,无所适从。
簿子确实是长平安送他的。那时长平安正在学习如何生成联络人鬼两界的通道,那是一个半失败品,他本想丢掉,无名恰好路过,张开手掌说,你给我吧。
于是长平安给了他。
无名曾反复回想那个场景,直到死都没有明白当初以何种心情说出这句话。
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将那失败通道打造成功了。
他并不打算拿给任何人看,尤其是长平安。看着那本簿子,心底会莫名感到一丝慰藉,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然后长平安死了。
烈火焚身,尸骨无存。
他的确算得上长家最优秀的年轻天使,死也死得如此轰轰烈烈。
无名知道自己应该暗喜,最光明的人死掉了,再也不会回来,他的阴暗也能被少照一点。但还是没有笑出来。
不久后,一场和梼杌的战役,让长家只剩了他一个活人。
当晚,他坐在月光下,闻着僵冷的血腥味,思绪飘摇。
他应该高兴的。
他应该高兴的。
他应该高兴的。
但还是没有高兴。
他为他们收尸。独自挖了一晚上大坑,埋好。长家有祖坟,他没往祖坟里埋,想着死都死绝了,埋到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而后回到宅子里,黑暗冷清,他没开灯,找出簿子坐在大门台阶下,趁着暗淡的月光,怀着诡异的、非喜非悲的心情,一边回忆,一边捏造,在簿子上写到天明。
钟烨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字确实丑。
元玉有一句话说得也很对,他想起了尸骨未寒的他们。
他忽然不想说话,也不想从香囊出来了,打算好好睡一觉。
屋里重归寂静。
但没维持多久。
元玉感知到身后传来法力的气息,回身望去,屋里顿时充满喧嚣,他望着满地无中生有的毛茸茸发愣。钟烨撤掉未散的传送阵法,抬腿站到空地处。
元玉看了看他,又看看地上。
钟烨笑道:“我想,这么多咱家里也养不下,等两天过去,送去领养吧。”
元玉犹豫了一下:“合适吗?”
钟烨随手抱起一只橘猫,小家伙伸长舌头舔他的脸颊,圆杏般的眼睛漂亮极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净化彻底后就不会伤人,自带的灵力还能滋补人类。”
他卡住小猫两条前腿,往元玉面前一送:“而且,不可爱吗?”
橘猫毫不认生,眯起眼睛喵喵叫,声音婉转。
于是元玉抬手摸了摸它棉花一样的脑袋顶。
“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