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尽觞》仄似平

39、金簪诺神君自陈情

　　翌日，姒楚念醒来时，天光大亮，身边无人。

　　他没有多赖着，起身出了梵卿的寝屋。

　　院子里，麋柃正在整理今年最后一季的草药，梵卿则端着一只小竹筐，挑拣药材，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向他。

　　梵卿面露笑容，道：“早。”

　　姒楚念顶着一头未经梳理的长发，披着昨夜过来时穿的外袍，回了一句“早上好”。

　　他抬眼看了看日头，随口说：“我去换身衣服。”便回了自己屋里。

　　梵卿含笑望着他的背影，一直看着对方进屋关了门，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姒楚念将身上的外袍随手一扔，隔窗瞧着外面拣药材的人，梵卿今日没有戴簪，只用浅色发带绑了青丝。

　　对方背着身，没往这边看，姒楚念盯了他一会儿，就不再看他，转身在衣柜里挑了身蓝白渐变长袍。

　　姒楚念一边心不在焉地更衣，一边思绪乱飞。

　　其实他从小到大，除了体弱多病，就没碰上过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毕竟长辈都怜他苦于病痛，大多时候，只要他想，任何事都不会难办。

　　他虽未养成娇纵的性子，可也从不会亏待自己，但凡有事扰得他心绪不宁，必然超不过三日，就会得到妥帖的处理。

　　唯独对梵卿的感情，姒楚念做不到果决，也无法忽视，自从渡劫回来，这件事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那是一种极其难言的感觉，大多数时候令他悸动，给他愉悦，可又会在夜深人静时，搅得他郁郁不宁。

　　姒楚念系上青绿腰封，又迅速束了发，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不能一直这样了，总该做些决定的，姒楚念这样想。

　　于是他走到床榻边，翻出了一个盒子。

　　等姒楚念再次出门时，梵卿已经不在院中了。于是他和麋柃打了个招呼，径自去了药房。

　　梵卿手持一张单子，见他进门，便抬头问道：“想要香囊还是念珠？”

　　姒楚念轻轻合上门，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问：“做什么用的？”

　　梵卿一边认真按照药房称药材，一遍温声说：“最近不是睡不好吗？给你安神用的。”

　　姒楚念慢慢走到梵卿身边，久久不语，直到对方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他才答非所问地说：

　　“我昨夜睡得很好。”

　　梵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笑道：“那就做一串念珠吧。”

　　姒楚念闻着清苦的药香，藏在袖子里的手在细细颤抖，他终于抬头，凑近梵卿，意味不明地问：

　　“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睡不好吗？”

　　问出这句话时，姒楚念其实是很紧张的，这太触及边界了，一旦玩儿脱了，他很有可能再也待不下去了。

　　梵卿闻言静了片刻，最终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郑重地凝着他的眼睛，却没有立刻答话。

　　明明将问题抛给了他，可他却显得那样游刃有余。

　　“阿念，”梵卿在寂静中出声，姒楚念却突然不想听他说话了。

　　“你……”

　　此情此景，姒楚念没想好说什么，于是便停住了。

　　梵卿却突然凑到他的脸侧，伸手穿过他半披的发，抚上他的后颈。

　　姒楚念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做，短暂地僵住了。

　　对方在他耳边低笑，看着他渐渐泛红的耳朵，半晌，才说：“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梵卿说完这句话之后，替他理了理头发，才后退了一步，认真地看着他。

　　“这不是欲擒故纵，也不是不信任你的决心，更不是不喜欢你，但是，你要想好了，我们之间，关系不会那么简单。”

　　姒楚念愣了一下，很快解释：“我分得清这些。”

　　梵卿明白他的顾虑，继续说：

　　“我知道。很早之前，我就不再把你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了，我看到了你一路走来的不易，也很荣幸得到你的青睐。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不是觉得你分不清感情的界限，更多的是为了约束我自己。”

　　姒楚念疑惑地看着他。

　　梵卿依旧带着笑，声音几近轻柔：“我曾经一个人，过了好多年，你我皆为神道，寿命冗长，难保未来不会有变。倘若今日下了什么决定，以后就不会再放手了，所以，你要考虑清楚。”

　　说到最后，姒楚念隐约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隐秘克制的执着。

　　姒楚念并没有急着上前袒露自己如何坚定，他轻轻笑了一声，平和地说：“我知道了。”

　　他继续看着梵卿，摸出一个木头盒子，说：“本来今日没打算这样的，可没想到你说了这么多。”

　　他低头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盒，继续说：“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说这些，也很欣喜，你愿意解我不眠之苦。”

　　他将手中的木盒递出去，说道：“之前答应过给你的，前几日在长行，就做好了。”

　　梵卿打开盒子，发现是一支金簪，很简约，顶端是一片银杏叶的形状。

　　他轻轻抚摸着金簪上的纹理，才想起来这是姒楚念刚回来那日，他随口调笑着提出的要求，没想到这人一直记得了。

　　姒楚念又想到了什么，调侃道：“现在拿出来，像是在逼你就范。”

　　梵卿自然也记得，姒楚念当时笑盈盈地跟他说“我可是要报酬的”。

　　他正想说什么，一旁的半空中，却突然燃起了一团火焰，火花中吐出一片纸笺，姒楚念走过去，在火焰熄灭时接住信笺。

　　他已经恢复了寻常的语气，对梵卿说：“是阿菁传过来的。”

　　两个人凑在一起，看纸笺上的内容：

　　华颜欲归，苍琅大漠，请神君示下。

　　姒楚念不禁面露惊讶，道：“这也就过了二十日吧？”

　　他们曾经确实估量过华颜可能会提前回去，可也没想到最后的日期竟连一个月也过不了。

　　梵卿燃了信纸，轻叹道：“也不难理解。”

　　姒楚念：“那……去送人？”

　　梵卿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虚揽着他，出了门。

　　二人和麋柃交代了一句，便开了法门，直抵苍琅大漠。

　　华颜一袭红衣被大漠里毫无遮挡的风吹得飘扬，在褐色起伏的黄沙中格外惹眼。

　　姚商菁传过信笺，又转身和华颜并肩站在沙丘上。

　　“真的不再多留段时日么？”姚商菁问。

　　华颜望着遥远的日光，抬手挡着眼睛，轻声说：“我待不下去了。”

　　姚商菁站在他身后，继续劝道：“兴许可以等到今年第一场雪。”

　　华颜似乎是笑了一声，姚商菁知道，那笑容定是苦的，他听见华颜说：“等到那个时候，我的身体会很差，甚至连肉身都未必维持的了，何必遭罪呢？”

　　姚商菁没再说话，只听见华颜再次开口：“现在想想，我一定要出来，不过就是执念，外面的世界确实光怪陆离，可真的来了，我才发觉，原来我什么也不向往。”

　　他话音刚落，平地起风，狂风裹挟着黄沙，形成一个高有九尺的风旋，稍微过了一会儿，黄沙落地，狂风消散，莽莽黄沙上凭空落下两道人影。

　　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我说二位，真就得站在这光秃秃的黄沙上么？不觉得晒吗？”

　　姚商菁听得出来，说话的人是姒楚念，于是转身看向来人。

　　“二叔，神君。”他打了声招呼。

　　姒楚念朝他点点头，梵卿则靠近了几步，例行确认：“传信了？”

　　姚商菁点头：“是。”

　　华颜终于转身看向他们，语气不再轻佻，说：“劳烦你们了。”

　　姒楚念扬眉，或许是讶异于他这句话，又或许是没料到他现在的状态，声音放低了：“你想好了？”

　　华颜苦笑道：“想好了。”

　　“没有他，这一切都挺无趣的。”

　　姒楚念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那一瞬间，他是能明白华颜的悲苦的。

　　梵卿没有多言，和姒楚念相视一眼，便走到一片平坦的沙面上，开始画阵。

　　他没有想往常那样，随手丢出一道法门，而是按照最规矩的作阵步骤，一笔一划作符，口中低声念着断续的咒语，神情庄严地完成着每一步。

　　姒楚念静立一侧，他知道，这是梵卿的送别方式，郑重又平常。

　　这个人对待离别永远是这样，他送过很多人离开，和他同时代的，甚至比他出世晚的，都先一步离去。于他而言，离别是习以为常的。可离别本身又不是一件小事，所以他会郑重其事。

　　最后一声古老的咒语落下，姒楚念听得出来，那是栩山。

　　阵印泛起隐隐的金光，梵卿转身，面向华颜。

　　他言简意赅说了句：“请。”

　　华颜率先迈入阵中，姚商菁随之，梵卿和姒楚念并肩走在最后。

　　从苍琅大漠到栩山有相当一段距离，四人在阵中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落在栩山外。

　　落地后，梵卿望着山门，对华颜说：“我们开不了门。”

　　“我能开。”华颜往前走了两步，轻松道。

　　他弯腰，随手捡了两颗石子，往山门里一丢，整座栩山变换了情景。

　　大雾自八方而来，聚拢于栩山周围，逐渐将其隐没，少顷，浓雾四散，已不见栩山。

　　姚商菁见此情景，脱口而出：“什么情况？”

　　姒楚念想起麋柃来探查时，找不到踪迹，那时他们猜想栩山托举了幻境，于是出声道：“难道……栩山本来就不是一座山？”

　　梵卿立刻回想起从前，他是进过山门的，即便那是遥远在数万年前的事，但这个地方是不是有座山，他不会弄错。

　　于是他说：“不，至少曾经存在过。”

　　华颜站在前面，难得耐心地解释：“曾经这里有座山，是他的居所，数万年来，地貌难免有所变化，这里变成了平地，是我们的家。”

　　说罢，他对身后三人比了个手势：“请吧。”